宫女谈往录2 (完) - 出喝酒发表于 奇闻怪谈 - 论坛
2025-06-12 18:29:28宫女谈往录2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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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喝酒
于 2007-07-27 14:4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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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于 2007-07-29 21:26:54 时间, 由普通用户 意随风行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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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死在西行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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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是在光绪二十六年,即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1900年8月15日)的早晨,也就是俗话说——闹义和团的那一年。”老宫女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说,“虽然这事已经过了40多年,大致我还能记得。
“我记得,头一天,那是七月二十日的下午,睡醒午觉的时候。——我相信记得很清楚。老太后在屋子里睡午觉,宫里静悄悄的,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出逃的迹象。这天正巧是我当差。
“我还要絮叨几句。这一年是我第二次回到宫里来,太后对我格外开恩,所以我特别小心,不争宠,不拔尖,死心塌地伺候老太后。宫里变样了,春苓子、小翠已经离开宫了,老伙伴只剩下小娟子。小娟子不知替我说了多少好话,老太后才点头让我回宫来,当然不是她一个人的力量,所以我对小娟子也特别感激。说句实在话,我心甘情愿听小娟子的调遣,因为她聪明、直爽,没有歪心眼。那时她是宫里的大拿(掌事儿的),我是她的副手。
“在宫里头我们只知道脚尖前的一点小事,其他大事丝毫也不知道。老太后有好多天不到园子里去了,和往常不大一样。到二十日前两三天,听小太监告诉我们,得力的太监在顺贞门里,御花园两边,都扛着枪戒备起来了。问为什么,说也不说。我们也风闻外头闹二毛子(教民),但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小娟子暗地里嘱咐我,这几天要格外留神,看老太后整天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嘴角向左边歪得更厉害了,这是心里头憋着气的象征,不定几时爆炸。当侍女的,都提心吊胆,小心侍侯,免得碰到点子上自找倒霉。
“那一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陪侍在寝宫里,背靠寝宫的西墙坐在金砖的地上,面对着门口。这是侍寝的规矩。老太后头朝西睡,我离老太后的龙也就只有二尺远。在老太后寝宫里当差是不许没有人样子的,要恭恭敬敬地盘着腿,眯着眼,伸着耳朵,凝神屏气地倾听着帐子里的声音。……
“突然,老太后坐起来了,撩开帐子。平常撩帐子的事是侍女干的,今天很意外,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拍暗号,招呼其他的人。老太后匆匆洗完脸,烟也没吸,一杯奉上的水镇菠萝也没吃,一声没吩咐,迳自走出了乐寿堂(这是宫里的乐寿堂,在外东路,是老太后当时居住的地方,不是颐和园的乐寿堂),就往北走。我匆忙地跟着。我心里有点发毛,急忙暗地里去通知小娟子。小娟子也跑来了,我们跟随太后走到西廊子中间,老太后说:“你们不用伺候。”这是老太后午睡醒来的第一句话。我们眼看着老太后自个往北走,快下台阶的时候,见有个太监请跪安,和老太后说话。这个太监也没陪着老太后走,他背向着我们,瞧着老太后单身进了颐和轩。
“农历七月的天气,午后闷热闷热的,大约有半个多时辰,老太后由颐和轩出来了,铁青着脸皮,一句话也不说。我们是在廊子上迎老太后回来的。
“其实,就在这一天,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老太后赐死了珍妃,她让人把珍妃推到颐和轩后边井里去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晚上便有人偷偷地传说。后来虽然知道了,我们更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所知道的事就是这些。
“时间悄悄地流逝,人世不断地喧腾,经过改朝换代,到了民国初年,我们说话都没有什么忌讳的时候,有一年正月,崔玉贵到我家来串门,闲谈起这件事,他还有些愤愤不平,说老太后对他亏心,耍鬼花样。现在我把当时崔玉贵和我说话的情况,大致给描绘一下。也不见得全是原话了,让我慢慢地想,慢慢地说。
“崔玉贵,我们叫他崔回事的,不称崔总管,免得和李莲英李总管之名重复。他在辛丑回銮以后,被撵出宫,一直住在鼓楼后边一个庙里。庙里住着好多出宫的太监。他觉得在这里住着方便,不受拘束。这也就是崔玉贵为人还不错的明证——他当过二总管,如果当初他亏待了太监,决不敢在这里住,舌头底下压死人,大家伙骂也把他骂跑了,可他能在太监堆里住下去,足见他的人缘是很好的。他一直没有家眷,过着单身生活,所以也没有牵挂。经常的活动是起早贪黑地练武,摔打(锻炼)自己的身子。
“我那时住在北池子孟公府,梳头刘的后人住在奶子府中间,桂公爷(桂祥,老太后的娘家兄弟)住在大方家胡同西口里头。崔玉贵是桂公爷的干儿子,也就是隆裕皇后的干兄弟,所以他在宫里很红,因为有桂公爷做靠山。按太监的行话说,叫钻桂公爷的裤裆。他到桂公爷家来来往往,要经过我们两家门口。民国以来,崔玉贵是个恋旧的人,过年过节都到桂公爷家里照个面,虽然桂公爷不在世了,但他不愿意落下个‘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的话柄。为了表示不忘旧,他常常是先直接到桂公爷家去,由大方家胡同出来时就遛达遛达。他是练武的人,不爱坐车。他顺路先到奶子府刘家,歇歇腿儿,就来到我家,这是他必经之路。也常在我家吃便饭,他和老刘(刘太监,老宫女的‘丈夫’)从前都一起伺候过光绪爷(戊戌前,老太后派崔去监视过光绪),又都是冀南的小同乡(崔是河间人,刘是宁晋人),人不亲土亲,再说,同是一个笼子里出来的,坐在一起也有话说。他饭量大,嘴馋,又是北方人,爱吃山东菜,40多岁的人了,一大盘红烧海参小膀蹄,吃得盘光碗净,,然后抹抹嘴唇,笑着说‘我又可以三天不吃饭了。’接茬跟老刘拉起乡谈来,说‘咱们冀南不是有句俗话吗,叫吃一席,饱一集,一集是五天,我说三天还说少了呢!’老刘说,‘您当过寿膳房总管,什么好的没吃过。’他说,‘那时吃着揪心,这时吃着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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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死在西行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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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爽快人,办事讲究干净利索,也有些抢阳斗胜的味儿,好逞能露脸。当时在宫里年纪又轻,所以宫里的小太监背后管他叫小罗成。但他是个阳面上的人,绝不使阴损坏。因此太监都怕他,但不提防他。他也比较有骨气。他和李莲英面和心不和,自从被撵出宫以后,他从没求过李莲英。就是他的徒弟,有名的小德张,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在隆裕时代红得发紫,他也从不张口。用他自己的话说,‘时运不济,抱着胳臂一忍,谁也不求’,很有冀南人的倔劲。他常到后门桥估衣店里去喝茶。这家估衣店是专收买宫里东西的,掌柜的把他当圣人看待,但他从来也不花他们的钱。从后门桥往东南,不太远,就是大佛寺,荣寿公主的府就在那儿,内里熟人很多,但他从不登她的门儿。
“他好打扮成武教师爷模样。正月到我家来,头上戴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毛茸茸的活像蒙古猎人。一瞧就知道是大内的东西。海龙是比水獭还要大的海兽,皮毛比水獭不知要高贵多少倍。这种海兽不到大雪以后皮毛上不长银针,必须到了节气,银针才长出来。厚厚的油黑发亮的绒毛,长出一层三寸来长像雪一样的银针,只有海参崴进贡,别处是没有的,宫里叫‘(崴)子货’。他穿着黑缎团龙暗花的马褂,前胸后背各是一副团龙,不到民国是不许穿的,两寸高的紫貂领子,俗话说‘金顶朝珠挂紫貂’,过去不是入过翰林院的人,是不许穿紫貂的。领子向外微微地翻着,一大片毛露在外头,这叫出锋的领子。衬着一件深湖色的木机春绸的皮袍,应时当令的银狐嗉筒子,前后摆襟清清楚楚地露着圆圆的狐肷。银狐嗉是银狐脖子底下的毛,狐狸身上以这儿的毛最长,但又最轻。狐狸前腋下有两个旋涡,也是毛最厚最好看的地方,割下来做成像钱一样的圆圈,这叫做狐肷。穿狐嗉并不算多高贵,穿狐嗉而带狐肷,那穿狐皮衣服就算到家了。他下身是玄色春绸棉裤,裤脚往后一抿,用两根蓝飘带一系,脚底下一双两道梁的满帮云头的粉底大缎子棉鞋。往上身一看,很神气,往下身一看,很匪气,这大概也足可以代表崔玉贵的为人了吧。他常常自嘲地说:‘我是猴坐金銮殿,把我摆多高贵的地位,也不会是人样子。’穿着王爷的打扮,摇摇摆摆在大街上步行,这在北京城崔玉贵可能是独一份了。
“崔玉贵也确实是好样的:将近50岁的人了,腰不塌,背不驼,脸膛红扑扑的,两个太阳穴鼓着,跟其他的太监就是不一样。他常在嘴边上的话:‘我活着就活个痛快!’别的太监到40岁开外早成了弯勾大虾米啦。他对自己管得很严,不吸烟不喝酒,左手经常握着一个浅红玛瑙的鼻烟壶,右手拇指上套着个翡翠搬指(也写作班指,原八旗勇士拉硬弓时特意用皮套把拇指保护起来,以后成为武士特殊装饰)。他说:‘用这搬指管着我,免得我右手管闲事。’练武的人能管住自己的手,是很不容易的。
“我在这里再添几句闲话。当太监的妻子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太监心毒,没度量,嫉心最强,又心眼多,而且尽歪心眼。老刘平常绝不让我跟男人说话,更不许我上街,也不许我走亲戚串街坊。我就像在盒子里生活一样,只有崔玉贵来了,我们能坐在一起谈谈话。一来是他知道我们底细,二来老刘佩服他。我们俩都尊敬地管他叫崔大叔,他也大马金刀地管我叫侄媳妇。就这样,我们谈起了老太后出走前后的事。
“他愤愤地把鼻烟壶往桌子上一拍,说:‘老太后亏心。那时候累得我脚不沾地。外头闹二毛子,第一件事是把护卫内宫的事交给我了。我黑夜白天得不到觉睡,万一有了疏忽,我是掉脑袋的罪。第二件事,我是内廷回事的头儿,外头又乱糟糟,一天叫起(召见大臣)不知有多少遍。外头军机处的事,我要奏上去,里头的话我要传出去,我又是老太后的耳朵,又是老太后的嘴,里里外外地跑,一件事砸了锅,脑袋就得搬家,越忙越得沉住气,一个人能多大的精气神?七月二十日那天中午,我想乘着老太后传膳的机会,传完膳老太后有片刻嗽口吸烟的时间,就在这时候请膳牌子最合适(膳牌子是在太后或皇上吃饭时,军机处的牌子上写好请求进见的人名,由内廷总管用盘子盛好呈上,听凭太后、皇上安排见谁不见谁)。牌子是薄薄的竹片,约五寸多长,三分之一用绿漆漆了顶部,三分之二用粉涂白了,写上请求进见的官职。也俗称绿头牌子。这是我细心的地方,当着老太后的面把膳牌请走,心明眼亮,免得有麻烦。这是我份内的差事,我特别小心。就在这时候,老太后吩咐我,说要在未正时刻召见珍妃,让她在颐和轩候驾,派我去传旨。’说到这,崔玉贵激动起来了,高喉咙大嗓门地嚷着。
“‘我就犯嘀咕了,召见妃子例来是两个人的差事,单独一个人不能领妃子出宫,这是宫廷的规矩。我想应该找一个人陪着,免得出错。乐寿堂这片地方,派差事的事归陈全福管,我虽然奉了懿旨,但水大也不能漫过船去,我应该找陈全福商量一下。陈全福毕竟是个老当差的,有经验,他对我说:这差事既然吩咐您一个人办,您就不要敲锣打鼓,但又不能没规矩,现在在颐和轩管事的是王德环,您可以约他一块去,名正言顺,因为老太后点了颐和轩的名了,将来也有话说。我想他说的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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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死在西行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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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祺阁北头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名东北三所,正门一直关着。上边有内务府的十字封条,人进出走西边的腰子门。我们去的时候,门也关着,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我们敲开了门,告诉守门的一个老太监,请珍小主接旨。
“‘这里就是所谓的冷宫。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也是这辈子最末一回。后来我跟多年的老太监打听,东北三所和南三所,这都是明朝奶母养老的地方。奶母有了功,老了,不忍打发出去,就在这些地方住,并不荒凉。珍妃住北房三间最西头的屋子,屋门由外倒锁着,窗户有一扇是活的,吃饭、洗脸都是由下人从窗户递进去,同下人不许交谈。没人交谈,这是最苦闷的事。吃的是普通下人的饭。一天有两次倒马桶。由两个老太监轮流监视,这两个老太监无疑都是老太后的人。最苦的是遇到节日、忌日、初一、十五,老太监还要奉旨申斥,这是由老太监代表老太后,列数珍妃的罪过,指着鼻子、脸申斥,让珍妃跪在地下敬听,指定申斥是在吃午饭的时间举行。申斥完了以后,珍妃必须向上叩首谢恩。这是最严厉的家法了。别人都在愉快地过节日,而她却在受折磨。试想,在吃饭以前,跪着听完申斥,还要磕头谢恩,这能吃得下饭吗?珍妃在接旨以前,是不愿意蓬头垢面见我们的,必须给她留下一段梳理工夫。由东北三所出来,经一段路才能到颐和轩。我在前边引路,王德环在后边伺候。我们伺候主子向例不许走甬路中间,一前一后在甬路旁边走。小主一个人走在甬路中间,一张清水脸儿,头上两把头摘去了两边的络子,淡青色的绸子长旗袍,脚底下是普通的墨绿色的缎鞋(不许穿莲花底),这是一幅戴罪的妃嫔的装束。她始终一言不发,大概她也很清楚,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幸运的事
“‘到了颐和轩,老太后已经端坐在那里了。我进前请跪安复旨,说珍小主奉旨到。我用眼一瞧,颐和轩里一个侍女也没有,空落落的只有老太后一个人坐在那里,我很奇怪。
“‘珍小主进前叩头,道吉祥,完了,就一直跪在地下,低头听训。这时屋子静得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
“‘老太后直截了当地说:“洋人要打进城里来了。外头乱糟糟,谁也保不定怎么样,万一受到了污辱,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你应当明白。”话说得很坚决。老太后下巴扬着,眼连瞧也不瞧珍妃,静等回话。
“‘珍妃愣了一下’说:“我明白,不曾给祖宗丢人。”
“‘太后说:“你年轻,容易惹事!我们要避一避,带你走不方便。”
“‘珍妃说:“您可以避一避,可以留皇上坐镇京师,维持大局。”
“‘就这几句话戳了老太后的心窝子了,老太后马上把脸一翻,大声呵斥说:“你死在临头,还敢胡说。”
“‘珍妃说:“我没有应死的罪!”
“‘老太后说:“不管你有罪没罪,也得死!”
“‘珍妃说:“我要见皇上一面。皇上没让我死!”
“‘太后说:“皇上也救不了你。把她扔到井里头去。来人哪!”
“‘就这样,我和王德环一起连揪带推,把珍妃推到贞顺门内的井里。珍妃自始至终嚷着要见皇上!最后大声喊:“皇上,来世再报恩啦!”
“‘我敢说,这是老太后深思熟虑要除掉珍妃,并不是在逃跑前,心慌意乱,匆匆忙忙,一生气,下令把她推下井的。
“‘我不会忘掉那一段事,那是我一生经历的最惨的一段往事。回想过去,很佩服25岁的珍妃,说出话来比刀子都锋利,死在临头,一点也不打颤——“我罪不该死!”“皇上没让我死!”“你们爱逃跑不逃跑,但皇帝不应该跑!”——这三句话说得多在理,噎得老太后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只能耍蛮。在冷宫里待了三年之久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了不起。
“‘你们知道,我是提前由西安回来的。把老太后迎回宫里来,不到三天,老太后就把我撵出宫来了。老太后说,她当时并没有把珍妃推到井里的心,只在气头上说,不听话就把她扔到井里去,是崔玉贵逞能硬把珍妃扔下去的,所以看见崔就生气、伤心。因此她把我硬撵出宫来。后来桂公爷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听了这话,我还能说什么呢?自从西安回来后,老太后对洋人就变了脾气了,不是当初见了洋人,让洋人硬磕头的时候了,而是学会了见了洋人的公使夫人笑着脸,拉拉手了。把珍妃推到井里的事,洋人是都知道的,为了转转面子,就将罪扣在我的头上了。这就是老太后亏心的地方。说她亏心并没有说她对我狠心,到底还留我一条小命,如果要拿我抵偿,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想起来,我也后怕。自从离开宫以后,再也不敢沾宫的边,我怕把小命搭上。听桂公爷说,撵我出宫,是荣寿公主给出的主意,这个主更不好惹。’崔玉贵的话就说到这儿。
慈禧接见外国公使夫人“在逃亡的路上,我看到了光绪,眼睛像死羊一样,呆呆的。”
听完了老宫女叙说珍妃遇害的事,不禁使我低头长叹。珍妃所以在冷宫里忍辱等了三年,无非是盼望光绪好起来,自己也跟着好起来,“但愿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恨长门”,只求光绪能好,在冷宫里忍几年也算不了什么!当双方困难时期,彼此隔离,“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和光绪的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但在老太后那样的凶狠压迫下,光绪又怎能好起来呢?只能喟叹“朕还不如汉献帝”罢了(光绪在瀛台被困时,看《三国演义》自己嗟叹的话)。做了30年的皇帝,连自己唯一知心的女人都庇护不了,“噤若寒蝉”,死了爱妃问都不敢问一声,也真让人可怜了。过去唐朝李商隐曾讥讽唐明皇说:“可怜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玄宗当了40多年的皇上,到后来被迫在马嵬坡让杨玉环自缢身亡,还不如莫愁嫁到卢家能够白头偕老。这虽与光绪的性质完全不同,但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吧!遥想当年,“小乔初嫁了”,到光绪身边,备受恩宠,也曾经发过这样的痴问:“皇上这样地对待我,不怕别人猜忌我吗?”光绪很自负地说:“我是皇上,谁又敢把你怎么样呢?”(见德龄《光绪秘记》)单纯的光绪把一切估计得太简单了,这正像搞戊戌变法一样,对政局的估计太简单,可怜只落得在逃亡路上用纸画个大乌龟,写上袁世凯的名字,粘在墙上,以筷子当箭,射上几箭,然后取下剪碎以泄忿罢了。堂堂天子,万般无奈。(见吴永《庚子西狩丛谈》)我们对清代宫廷的事,不可能十分了了,珍妃井但大致可以推想得出来:当时宫里后妃论聪明才智,有政治头脑的,可以说非珍妃莫属了,将来宠擅六宫,是绝对无疑的。但与老太后政见不合,留下此人,终成祸患,一有机会非置之死地不可。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预先砍去光绪的左右手,免得慈悲生祸患,到将来树叶落在树底下,后悔也就来不及了。老太后对这件事是预谋已久的。我赞成崔玉贵的话,“绝不是临跑前仓促之间的举动”。如果说因为珍妃年轻貌美,怕招惹是非,丢了皇家的体面,那么庆亲王的女儿四格格,比珍妃还年轻,也是出名的漂亮,也可以说是金枝玉叶吧,为什么带着她跑到西安呢?前后一对比,老太后的心事是昭然若揭的。过去看小说,看到宋太祖这样的一段事:大将曹彬奉命兵伐江南,江南小朝廷李煜赶紧派使臣来问原因,并说:“我们没有礼貌不周的地方呀,为什么兴兵讨伐我们呢?”赵匡胤很直率地说:“大丈夫榻旁岂容他人鼾睡。”(《宋史》、《新五代史》记李煜遣使奉表求朝廷缓师,宋廷“不报”“不答”)这大概就是珍妃致死的原因吧!——历史是容许人联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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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前狠心剪下两管长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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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来,收拾收拾屋子,静等着医生来打针。闷极无聊,于是就又拾起旧话来。一个久病在床的人,面对着60多岁的老妪,不听她的口罗嗦又能听什么呢!
她慢声细语地说:“提起庚子年七月的事,好像做场梦一样,既清清楚楚,又糊里糊涂。逃亡路上,谁坐在什么地方吃饭,谁怎样洗脸,一合眼仿佛在眼前,可是细想想,又模糊不清了。所以只能照我记住的说,当然是隔二跳三地不成系统了。我说话又不会半路插杠子,总要由头慢慢地顺蔓摸瓜,您听起来也许嫌口罗嗦。”
我沉静地听着,这时是无须多话的。
“还是由宫里的情况说起吧。可以这样说吧,戊戌以前那几年,老太后主要是在园子里过,万寿节以后才回到宫里过个年。这时冬令季节,一来园子里没有什么可玩的,二来因为园子里冷。北京风多,园子里旷,更显得风大,所以才回到宫里住。戊戌以后,事情多,也就是半个月住在园子,半个月住在宫里了。
“宫里的生活是单调的,除去了早朝叫起儿,回来,后妃们觐见,有时听听小戏等,其余就是老太后随意遛弯儿了。
“夏天,晚膳传过以后,太阳还有余辉,太后要饭后遛弯儿,这差不多是定例。遛弯儿的气派很大,可以说是陪侍的人全部出动。皇后、小主、格格们都陪着,有时同治的瑜皇贵妃、晋皇贵妃也来陪侍。黑压压的一队人,不下四五十个。远远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太监担着的铜茶炊,息肩在御花园钦安殿前的月台上,听候吩咐;紧跟在后边的是抬龙椅的人,要事先准备好老太后的座位,所以要先行一步。这时老太后安闲地走来了,在甬路中间,左右是皇后、皇贵妃、格格们陪侍着,瑾小主只能尾随在后面。八个提炉的侍女在两旁护卫着,她们手提着炉,像提着灯笼似的,里边袅袅地飞出一缕藏香的清香味来。再后是我们贴身的丫头,有的捧着水烟袋,有的托着槟榔盒。老太后饭后爱含槟榔的,说它消食化滞。接着是几个捧果盒的侍女,后面随着挑食盒的太监,果盒、食盒里是冰镇甜碗子和西瓜、甜瓜之类的东西。在队伍的行列里,还有说书的老太监,上下衣着整洁,很儒雅地随着。最后是两个太监掮着二人掮的软舆,这是天黑以后怕老太后行走不便,特意预备的。老太后随意地遛达,在御花园里的连理树下徘徊一会儿,在千秋亭旁停一会儿,常去看看猴子。这是一个老母猴带着它的眷属住在笼子里,见到老太后它知道先合十,闭眼睛,后磕头,再向老太后要吃的。老太后是舍得给它们东西吃的。有一次,老太后看完猴子,心情有些不自然了,和我们说:同治爷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玩猴子,经常到御花园来看它们,现在一到御花园来,就想起过去。这是给瑜、晋二皇贵妃听的,也是母子感情的自然流露。由御花园出来,最远到浮碧亭,看看睡莲,逗逗金鱼。天色渐渐地朦胧下来了,然后回到钦安殿歪在软榻上。老太后这时经常对后妃们说,‘你们歇着去吧’,于是她们请安告退了。老太后听老太监说上几段书,看着月亮爬在树梢上,嘴里吃着甜碗子,四围香烟缭绕(驱蚊子用),过她那过不完的逍遥岁月。
“这是平常宫里夏天晚膳后的生活。
“到庚子年七月中旬以后,就没有这般悠闲了。下朝没有一定的时间,甚至晚上还要叫起。可宫里头是十分严肃的,不许有一个人谈论外边的情况。我们察颜观色,也知道有大事情。李莲英跟往常不一样了,往常当老太后燕居的时候,他总围着老太后转,这两天不同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出来进去,片刻也不停留。二十日的下午,叫起回来,老太后铁青着面皮回到宫里,直着两眼沉思着。这是老太后的性格,遇到为难的事,自己独自思索,对谁也不说,当然更不用说商量了。牙咬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吐。李莲英进来了,躬着身子禀告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内监回话,不许外人听。只要李莲英进来,他用眼一扫,我们自动地退出来。这天晚上老太后照例地洗脚、泡指甲。我们得消息,只能从小太监的嘴里,可他们不出宫墙,也听不到什么信息,只知道东一长街上,很多的太监往来巡逻;外宿的太监不许出宫。又说好多寿膳房的人当了义和拳的都逃走了。我们当然心惊胆战!
“正赶上我上夜(值夜班),到丑末寅初(三点四点之间)的时候,突然听到四外殿脊上,远远地像猫叫,尾声很长。我最初不在意,宫廷里野猫很多,夜里猫叫并不稀奇,只是没有这样长的尾声。夜深人静,仔细地听,猫叫的声音在正东方,过一会儿,东南方也传来猫叫声,后来东北方又有猫叫的声音,宫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猫叫声。我悄悄地出来,知会外边守夜的人,因为我们心里有鬼。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知道昨天珍妃死在井里,以为她冤魂不散显灵来了。宫廷里特别害怕神鬼,吓得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等老太后寅正(四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朦朦亮了,按说猫叫应该停止了,可恰恰相反,好像东南北三方有几十只猫的乱叫。老太后也仔细地听,打发人到外面去看,但也看不出什么。就在这时,李莲英惊慌失措地走进来了,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什么避忌,说‘鬼子打进城来了’。老太后说:‘你仔细讲!’李莲英说:‘德国鬼子由朝阳门进来了,日本鬼子由东直门进来的,俄国鬼子由永定门进来,把天坛都围上了,全都冲着紫禁城开枪,枪子一溜一溜地在半天空飞。’据说这是护军统领澜公爷特来禀告的。我们这才知道所谓半夜猫叫原是子弹在空中呼啸的声音。‘为了不惊圣驾,请老太后暂避一避。’八国联军进北京,我们是在七月二十一早晨,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我们在老太后身边才能听到一些信息,其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信儿,就连皇上也在内。这时老太后铁青着面皮,一声没言语,半晌说出一句话来,吩咐李莲英‘就这儿伺侯着’,我们屏着呼吸在一旁站立,大家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老太后不停地在寝宫里来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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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国联军军官屠杀义和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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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准备传早膳,突然石破天惊,一粒流弹落在乐寿堂西偏殿的房上,听得很清楚是由房上滚下地来的声音,李莲英喊一句‘老佛爷快起驾吧!’老太后这时才真的惊慌起来,吩咐人去请皇上,传谕皇后、小主、慈宁宫的太妃们,在宫里住的格格们,迅速到乐寿堂来。另外派太监告谕大阿哥换好行装,随时准备出走。
“皇上来了,还是旧时装束,回禀了老太后几句话。我们也不知说什么,皇上在老太后面前说话,向来是细声细语的。老太后有些发急,急谕李莲英,让在护军那里找几件衣服给皇上换上。李莲英自然吩咐别的太监去办。
“李莲英不知从什么地方提一个红色的包袱进来,里头包着汉民的裤褂鞋袜,青腿带还有一绺黑色头绳,一应俱全,另外有我从来也没看见过,也没听说过的蚂蚁蛋纂(当时汉族妇女把发挽在头上叫纂,有一种用马尾编织成呈腰子形、上面涂黑色涂料,中间留出空白能把发髻露出,四边又能把发扣住,俗称蚂蚁蛋纂)。还有一个别纂的针,像小勺子一样,叫老瓜瓢,扁扁的,一头细,一头粗。在粗的一头稍稍有点弯曲,约二寸上下长,是铜的。另外还有一支横簪子。这些东西后来听说是李莲英早给准备的。李莲英有个姐姐在前门外鲜鱼口里兴隆街一带住(我只听说,没去过,刘太监到那儿去过),这包袱都是她姐姐给安排的,无怪鞋、袜子都很合脚。另外,在包里还有个小手娟,包有四五个头发网子,都是圆圆的,直径有两寸多点,有细网眼的,有粗网眼的。这是梳完头,怕头发散了,用网子把头发罩住。让人一看,就知道安排的人是非常细心的。这些事全是我亲自经手,所以记得非常清楚。我这里说句闲话,伺候老太后务必要留下心眼,不管什么事,做完后要多记几遍,心里要默念三四回,记牢靠了,因为老太后不定什么时候问起,一定要有明确的回禀,任何事情也不许模糊。这使我养成了记事的习惯。
“这回真的轮到李莲英给老太后梳头了。在我的眼里还是第一次。从外表看来,李莲英笨得像头熊,可做起活来却非常轻巧。先把老太后的发散开,用热手巾在发上熨一熨后,拢在一起向后梳通。用左手把头发握住,用牙把发绳咬紧,一头用右手缠在发根扎紧辫绳。黑色的绳缠到约一寸长,以辫根为中心,把发分两股拧成麻花形,长辫子由左向右转,盘在辫根上。但辫根的黑绳务必露在外面,用一根横簪子顺辫根底下插过,压住盘好的发辫,辫根绳就起到梁的作用。这方法又简单又便当,不到片刻的工夫,一个汉民老婆婆式的头就梳成了。最后在辫根黑头绳上插上老瓜瓢,让所有盘在辫根上的发不致松散下来。再用网子一兜,系紧,就完全成功了。李莲英说,不要用蚂蚁蛋纂,不方便,不如这种盘羊式的发舒服。老太后这时只有听摆布的份了。这一切都是我在旁边当助手亲眼见到的。
“老太后忙着换衣裳了,深蓝色夏布的褂子,整大襟式,是下过水半新不旧的。老太后身体发胖,显得有些紧绷的。浅蓝的旧裤子,洗得有些褪色了。一对新的绑腿带,新白细市布袜子,新黑布蒙帮的鞋,袜子和鞋都很合脚。全收拾完了,老太后问娟子:‘照我的吩咐准备好了(指带的东西)?’娟子回禀:‘一切都照老祖宗的口谕办的!’老太后说:‘娟子、荣子跟着我走。’我俩赶紧磕头。这是天大的恩典,无限的光荣,在这生死关头,能有老太后一句话,等于绝处逢生。我们俩全感激得满脸是泪。娟子和我爬两步抱住老太后的腿,嘴里喊着:‘老祖宗!’老太后愣了片刻,突然喊:‘荣子,拿剪子来!’老太后坐在寝宫的椅子上,把左手伸在桌子角边,背着脸颤声说:‘把我手上的指甲剪掉!’这等于剪掉老太后的心头肉——到现在,老太后才算真正下定决心出逃了。老太后几年精心养长的指甲,尤其是左手无名指、小指指甲足有两寸来长!这指甲是经我的手给剪掉的,我到死也忘不掉!
“皇帝也换装了,深蓝色没领子的长衫,大概是夏布的,一条黑裤子很肥大,圆顶的小草帽,活像个做买卖跑外的小伙计。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这都是被传谕换好衣服伴驾出走的人(大公主没在宫里)。其余像晋、瑜皇贵妃没有被传谕换衣服,当然是留在宫里了。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鬼子进来,不知将落到什么结果,所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委屈。但所有的人都如丧考妣,脸色青白。这时一个人由廊子里跪着爬进寝宫门,爬到老太后的脚下,用头叩着金砖地,说:‘奴才老朽无能了,不能伺候老祖宗外巡,先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祝老祖宗万事如意。’听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是张福。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随着张福的声音痛哭失声了。老太后环顾四周,说:‘宫里的事听瑜、晋二皇贵妃的,张福、陈全福守护着乐寿堂。张福,听清楚,遇到多困难的事,不许心眼窄,等着我回来!’张福双手捧着脸答应了。这是对张福说的话,也是对大家说的话。庚子年老太后出逃前,在宫里这是她说的最后的几句话。就这样领着人,向后走,绕过颐和轩,路经珍妃井,直奔贞顺门。
“贞顺门里黑压压一片人,是向老太后告别的,这都是后宫东路的太监、侍女,由瑜、晋二皇贵妃为首跪着在两旁,她们只能送到贞顺门里,这是宫门最后一道门,妃子是不许出宫门一步的。老太后脚刚迈出了贞顺门,瑜、晋二皇贵妃便抱头大哭!”老宫女说完后长长地吁一口气。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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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国联军军官屠杀义和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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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事,好多是不能用常理来推测的,而且永远也弄不明白。例如珍妃的死。老太后如果真的愿意她死,一句口谕,让太监拿根绳子,人不知鬼不觉的就可以了却她的生命,对她死后还可以编些谎话,说她病死或畏罪自缢而死等等,何必敲锣打鼓地非把她推到井里去不可呢?难道是老太后恨她入骨,临死前非要看她挣扎一会儿不可吗?按照老太后平日为人的心理去推测,老太后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我在宫里时不明白,出宫后,和太监及其他姐妹们谈起,他们也都不能明白。这是一。
“其二,究竟老太后出逃,事前有准备还是没准备?这是个谜。
“如果说她没准备,她的衣服鞋袜都是预备好了的,事先在李莲英那儿保存着。是李莲英替她想出来的主意呢,还是她授意李莲英干的呢?可又真真是仓皇出逃,说实在的,是极其狼狈。不敢打着老佛爷的旗号,不敢多带东西,更不敢提皇家一个字儿,怕露了馅儿惹出麻烦来。要车没车,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究竟往哪儿逃也没个准谱儿,带着一群人,听天由命。分明是一点准备也没有,这是我亲眼看到的。这辈子也弄不清楚的是这两件事。年轻的时候,我自信眼尖心细,但我始终也没有观察出究竟来。”
老宫女的谈话,时断时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北京俗话叫聊闲天。她在闲谈中向我叙说了好多的事情,同时也把她的感受告诉了我,这是很难得的。她的话也给我以启发。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猫捉住耗子并不马上把它吃掉,必须尽情地耍弄一番,欣赏它那死亡前的颤,这是有力者对无力者的嘲弄,也就是残忍性。西太后对于珍妃大概也就属于这一类吧!宫廷里的黑暗,老太后的狠毒,我有了更进一步的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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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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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里一共有两个后门:出了御花园面对着神武门在中轴线上的叫顺贞门,顺着宫墙再往东走还有个后门,就是贞顺门。以这两个门为界限,门里属宫苑,门外才属护军范围。前边已经说过,宫廷的规矩,妃嫔们是不许迈出宫门一步的,所以宫人们送老太后只能送到贞顺门的门槛里头。——这几乎是生离死别的送行,如果鬼子进宫,各人的下场那就只有各人知道了。因此大家呜咽流涕,泣不成声,并不是光想着老太后的安危,而是担心着自身的末日,所以也借机会痛痛快快地哭两声。平日感情比较好的姐妹,都相抱抽咽,彼此相互嘱托后事,摘头花,捋手串,对赠遗物。我和小娟子也接到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各有七八份饰物,都是她们偷偷地塞给我们的,好像我俩一定能活,她们必定会死一样。我这时心里感到特别酸苦,回想小时候离家,不知宫里什么样,只当串亲戚,所以也不知道离别味。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尝到离别使人心酸的味道。——现在想起来也让我流眼泪。这儿离珍妃死的井很近,抬眼就能看到,我又有些发颤。
“我泪眼模糊地出了贞顺门。一抬眼皮就看到一溜摆着三辆车。两辆轿车,一辆铁网子的蒲笼车。其中一辆很整齐,像是宫里的车,但中腰帷子前面的帐子,都已经没有了(我不认识老太后的车),另两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雇来的趟子车。所谓趟子车是指拉货拉人做买卖论趟数给钱的车,是由大车店里雇来的。当时各大宅门里都有自己特备的华贵的轿车,争奇斗富,皇宫里当然也有特用的轿车。平日夏天里,我们去颐和园常坐的车,叫大鞍车,非常讲究。一律是纱帷子,四外透风,更有帷子在外面中腰加上一圈燕飞(也许叫飞)。那是一尺多长的软绸子,犄角用短棍支起来,像女孩子留着刘海头发一样,围在车的三面,约一尺上下长,和出廊的房子似的。就是没风的天气,车走起来,四外短绸子飘动,也让车里坐的人感到有阵阵的凉风。在马的上边更有一丈多长一块遮阴的帐子,跟车顶联接起来,和车顶子平行与车辕子同宽,用漆好的帐竿子支起来,把竿的两端卧在车辕上的铜臼里,车帘子四周镶纱,中间一块玻璃。坐在温州草席的软垫子上,紫胶车配上栗子色的走骡。车走起来,坐车的人像坐在穿堂门里一样,凉风阵阵吹在身上,车也漂亮,人也舒服。我们当侍女的平常都坐这样讲究的轿车。可今天老太后要出远门,偏偏要从大车店雇车。虽然是洋鬼子打进城来了,正值兵荒马乱的时节,但以老太后的尊严,发道口谕,让预备几辆轿车,还是不难办到的。这其中必然另有门道。这些想法,也不过是片刻的工夫,我不敢多想,天威难测,在生死关头,丝毫也大意不得。
“眼前的轿车根本没车帐子,跨车辕的人就要整个挨日晒受雨淋了。车围子、车帘子全是蓝布做的,谈不到通风的条件,里面坐车的人会憋得难受的。蒲笼车也一样,车尾用芦席缝起来,活像鸡婆婆的尾巴,在后面搭拉着。然而,我们把生命完全寄托在这三辆车上了。
“迈出贞顺门后,就自动地按次序排列起来,因为衣饰都变样了,要仔细看才能辨认出谁是谁来。皇后是缸靠(褐)色的竹布上衣,毛蓝色的裤子,脚下一双青布鞋,裤腿向前抿着,更显得人高马大。瑾小主一身浅灰色的裤褂,头上蒙一条蓝手巾,裤子的裤裆大些,向下嘟噜着,显得有些拙笨。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是一身蓝布装束,头上顶一条毛巾,由后看,分不出谁是谁来。最惹人注目的还是老太后手下的哼哈二将,李莲英和崔玉贵。
“崔玉贵这两天很少见到他,主要是他成了内宫的护卫,带领着青年太监日夜巡逻后宫里的几条重要街道和门户。这是个极重要的差事,等于老太后的贴身侍卫,不是特殊信任得到恩宠的人,不会交给这样差事的,所以这时候的崔玉贵感到特别露脸。现在让他跟车出走,他也明知道是让他起着护卫的作用。他和李莲英不同,狗肚子盛不了二两油,由后看他,只见他的后脖梗子来回地扭动。这是他内心得意的表现。他装扮成跟车的脚夫一样,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蓝裤褂,腰里结一根绳子,把汗手巾挎在腰上,辫子盘起来,用手巾由后往前一兜,脚底下一双登山倒十纳帮的掌子鞋。活脱脱的一个苦力,像真正是挺胸拔肚30多岁的一条车轴汉子!别人都担惊害怕,和犯人去菜市口差不多,可他认为这是他卖命的时机到了,比起李莲英来神气多了。
“李莲英这些日子特别发蔫。义和拳失败了,他原来是同情义和拳的。他每天由外面急匆匆地来,向老太后禀告点消息,又匆匆地离去。老太后对别人报的消息不听,只听他的消息。他这两天的脸越来越长了,厚嘴唇也越撅越高,两只胡椒眼也不那么灵活了,肉眼泡子像肿了似的向下垂着。今天外逃,他有自知之明,九城里头谁不知道紫禁城内有个李莲英啊!他的长相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他要好好地伪装一番。首先要把头藏起来。他戴起一顶老农民式的大草帽子,宽宽的圆边,把草帽的两边系上两条带子,往下巴底下一勒,让两边帽檐搭拉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穿一身旧衣服,活生生地是跟车伺候人的老苍头。平常的三品顶戴也没用了。
“摆在眼前的问题,很明显的是车少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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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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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老太后东边的是皇上、大阿哥,还有一位年轻男子我不认识,后来才知道他是贝子溥伦。站在老太后下手的,是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我们丫头群里,有娟子和我,两位格格合带一个侍女,皇后带一个侍女,加起来男的是三个,女的有十个,还不算太监。三辆车哪能坐这些人!两辆轿车最多只能坐六个,剩下就要挤在蒲笼车里了。现在好比船到江心,能有地方坐下去不死,也就很知足了。老太后开始发话了:‘今天出门,谁也不许多嘴,路上遇到什么事,只许由我说话。’说话的时候用眼睛盯着大阿哥。大阿哥这个人是不懂得深浅的,年纪最小,仅15岁,所以老太后特别注意嘱咐他。大阿哥的爸爸是端王爷,军机的领班。他的叔叔是澜公爷,是当时的步军统领,都是捧义和拳的,烧西什库教堂子,打东交民巷全是他哥俩带头出的主意。大阿哥自出娘胎也没受过委掘,就怕老太后,老太后真用鞭子狠狠抽过他,他是个浑小子。如果遇到意外,他冒冒失失的一嗓子,拍胸脯,充大爷,露了馅儿,大家跟他一起倒霉,这也是老太后最担心的事。最后老太后吩咐上车。皇帝一辆轿车,由溥伦跨辕。老太后一辆轿车。由小娟子陪着,外面溥(大阿哥)跨辕,把他放在老太后车上,也是因对他不放心的缘故。皇后、格格们只能都挤在蒲笼车里了,黑压压的一车人,我没有地方可坐,只好坐在车尾部喂骡子用的料笸箩上面。就这样,大约在平日每天上朝的时间,老太后第一辆车,皇上第二辆车,蒲笼车第三辆,匆匆地出了神武门。
“我要特别说明白,这是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早晨。这一年闰八月,节气都要靠后,七月二十,也就相当平常月份的七月初。热季雨季都还没过,天上是阴沉沉的,东边天上两块黑云。
“车出了神武门就拿不定主意往哪个方向走了。往西过了景山,又顺景山西墙往北奔后门(地安门)。这我是认识的,过了地安门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突然,看见一个骑耗子皮色骡子的人到老太后车跟前,细看才知道是崔玉贵。大概是碰到军机处的人,他认识,请示老太后召见他不?又看那个人下车请了个安,大高个儿,膀大腰肥。老太后大概让那个人前边远远地开路,所以他上车很快地就往前走了。听说是奔德胜门。正巧在鼓楼遇到一辆轿车,崔玉贵认识,说是澜公爷的,于是让出来,给皇后小主坐。我们全是北京长大的,可谁也不知道北京城是什么样儿,现在又不走大街,专找僻静的胡同走,泥水很多,我蜷伏在料笸箩上,弯腰屈背,那个罪是可想而知的了。不久,就沿着城墙根走。
“到了德胜门脸,逃难的人群就非常多了,大篷车,小轿车,骡驮子,驴车,都是听到洋人进城往乡下逃的,大家嘈杂杂地拥挤在一起。照这个情况,傍晌午也出不了城。后来,还是路上遇到的那个大高个子给疏通好了,让我们的车先过,我们才出了城。后来才知道,路上遇到的这个人是军机赵舒翘,听说这个人也是支持义和拳的,后来被老太后杀了,死得很惨,是把脸蒙上窗户纸再喷上酒,闷死的。
“出了德胜门情况就不同了。
“我常听说德胜门是九门里最坚固最美好的门。城楼上的箭楼、女墙、马道、藏兵洞,都是最拔尖的,过去征讨时出兵打仗慈禧西逃时通过的德胜门
都出德胜门,叫白了叫得胜门,为的是得胜。现在我们逃跑也出德胜门了。出了德胜门,就见到残兵败卒在到处找吃的,各商店全上着板,七八个人一堆,十几个人一伙,砸门翻柜子,和饥民一样。另外,还有很多头上缠着红布,敞胸赤背的义和拳,依旧是神气十足,他们还好,各不相顾。人们有往城外逃的,也有往城里挤的,乱哄哄的人群,把德胜门关厢弄得很嘈乱,再加上地下的泥水,掺杂着驴屎马溺味,大阳一出来,热气一蒸,让人很难忍受。我偷眼看看,皇后、格格们都闭紧嘴不言语。
德胜门门洞“四辆车在路旁停了一会儿,大概是老太后想到前途的艰难,考虑到还有些缓口气的时间,在想主意。——由早晨到现在已经大半天了,所有的人全都滴水没入口。可谁也没凑近老太后跟前,远远的李莲英和崔玉贵在马路两旁的屋檐下一站,像两个逃难的行人一样,低眉用眼瞧着过往的人群。我们的车一点也不刺眼,活像牲口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一样。就这样平平安安地逃出城来了。
“到这时候,我才真的明白老太后的心思了。
“我坐在蒲笼车里仔细地想:在宫里改装成老百姓,为的是混出城去,是很容易让人明白的。雇这两辆车为的是丝毫不沾皇家的气息,这种设想就很不容易了。再弄一辆蒲笼车装成下等拉货的样子,更是容易蒙混人的耳目。最难得的是,宫里的珍奇宝物有的是,老太后一星儿不带,只包了些散碎银子。一切都是怕露了皇家的身份。老太后心思的细密,考虑的周到,应变能力的机敏,舍弃珍宝的狠心,实在是让普通人佩服。——这时我又有一种想法涌上心头:老太后对这次出逃,究竟是有准备呢还是没准备呢?我作为她的形影不离的贴身丫头,丝毫也觉察不出来。我认为我舍死忘生地伺候她,可以算是她的近人了吧,但她的心事毫没和我透露过。宫里人在背后常说,老太后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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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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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突然车动了,不是顺着大道往北走,而是下了大道往西,我看看太阳在东南角上,才辨认出方向来。这样长的时间,我们车上的人谁也不说话,这是上车前老太后的口谕。——谁乱说话把谁扔下车去!老太后的话像打雷一样,谁也不敢不遵,只能默默地留心观察着四外情况。
“车很快地没入庄稼地里。这时正是雨季,很少有人在地里干活。三格格请示皇后,是不是大家挪动一下座位,松动一下身子,因大家的身体都坐僵了。地下有水有泥,车夫有时也要跨上车来,和皇后、格格们坐在一起,这真是天下最出奇的事。车慢慢地向西走,上了另一条大道。过了一段时间,看到了魏公村,这地方我认识,因为经常经过,我才知道是奔向颐和园。坐在车尾的料笸箩上,盘着腿,佝偻着腰,屁股硌得非常难忍,我咬着牙一声不敢吭。大道上,败兵更多了,一帮一群的往西走,有的拉着牲口,好在还没有问我们。我尝到了心惊胆战、度日如年的滋味。
“车进颐和园的东大门,没有以前那些规矩了。这是我第一次由正门进来,是坐在大蒲笼车车尾料笸箩里进来的。车一直赶到仁寿殿的台阶前才停住。我们当侍女的要伺候主子,忙着跳下车来。但当脚沾地以后,因为腿麻站不住,皇后的侍女就卧在台阶下了,在平常是失仪,是大不敬,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从此,我深深警惕着,每当下车以前,要先活动活动腿脚。
“接驾的是内务府的当值大臣恩铭,这个人常见老太后,我认识。他忙着两只手一抖把马蹄袖甩下来了,抢步向前叩头。至于说的什么,我们当侍女的是听不到的。太后领着后、妃、格格们一起到乐寿堂,老太后进寝宫休息一会儿,我敬了两管水烟,她在卧榻上用水洗了洗脸,就闭上眼睛。我悄悄地退出来,赶紧找水喝,因为实在干渴了。太后始终没发话,谁也不敢散去,大家都在凉棚里休息,低着头默默地没有一个人言语。屋子非常寂静。
“匆匆传膳,大家不许分散,都在凉棚里面站着吃。这时崔玉贵进来禀告,说端王爷来了,一会儿又禀告说庆王爷来了。老太后满脸怒容,说知道了,底下没说话。一会儿崔玉贵又来禀告说,肃王爷由德胜门骑马赶来了。老太后精神一振,说传他们进来。肃王的府原在东交民巷(庚子后搬到东四北九条),义和拳打东交民巷时,在宫里听传说洋人把他家毁得乱七八糟,连肃王祖宗的影像和朝服补褂都拿去垫炮眼了。肃王到来一定会带来洋人的消息,所以要赶紧传见他们。在颐和园乐寿堂召见王公大臣还是第一次。
“这也可以说御前‘叫起’罢,有太后也有皇上,只经过很短促的召见,说平常话,也就是喝碗热茶的时间。老太后很自信地说:‘看情况洋人还不知道我们出来。如果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会赶来的,我们要快走。’当然端王、庆王、肃王他们是愿意快走的。老太后这时断然说‘不能这样走,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因为有皇上在!让崔玉贵带一个人走前站,李莲英随时探听消息,皇上、我们走第二批,端王等走第三批,另外颐和园这儿还有兵,让他们带兵断后,这样才万无一失。’老太后的话是金口玉言,这是怕大家一起走,太招风了,反而不安全。也顾虑到前面麻烦不大,只有后面追兵是最可怕的。
“等到我们又上车的时候,归还了澜公爷的车,又多了两辆轿车,一是给皇后预备的,也不是什么贵族的豪华车,而是普通的二等轿车,另一辆是庆王给两个女儿三格格、四格格预备的。这样,皇后、小主一辆车,二位格格、元大奶奶一辆车,大蒲笼车就比较松动一些,我也不至于坐料笸箩上了。阿弥陀佛!
“车慢腾腾地向北走,完全在青纱帐里钻着走。时间已值午未时分,太阳毒辣辣的,天空有几块黑云,有时把太阳遮住,有时又露出来,没有一点风,地上的热气蒸上来。俗话说,‘阴天的太阳晒死狗’,狗都能够被太阳晒死的,我们真真的和狗差不多了。人人的脸上都胀得红红的,背上流汗。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到了一个地方叫温泉的。我们说多少好话,央求一个大户人家,请他们行方便,允许我们到他家借借厕所。这事当然由我去说,好不容易才答应了。老北京也不知从什么年代兴的,说女人借厕所会给本家带来晦气,必须进门喝口凉水,压一压邪气,出门送一个红包,散一散晦气,我们没有红包,重重地给了二两银子,是我亲手给的!女人出门,最困难的事,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喝,更不敢吃凉东西,如果闹肚子,那就现眼了。可这里只有凉水,每人用瓢轮流着喝,已经算是很不错的。幸亏村东头有棵大槐树,我们坐在车上能凉快会儿,也可以说是救命的树荫了。
“老太后真有狠劲,始终一个‘苦’字不说。我把瓢涮一涮,给老太后舀一瓢凉水,老太后先漱了漱口,喝了半口凉水,这可能是老太后生平第一次喝凉水吧!是在温泉一家灰砖门楼的院里喝的。在普通人本不算什么,可在老太后就算天大的事了。”
老宫女已经絮絮地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经常是面向着窗子,脸背着我,好像是自言自语默默地叨念着什么。这时她忘掉了一切,完全沉浸在她过去的记忆中,灰色的眼睛凝视在窗外的洋槐树上,脸上核桃似的皱纹更明显了。她常常是痴呆呆的忘了说话。屋子里越发显得沉寂了。突然,她笑着说:“现在人死了不许写殃榜了。如果许可的话,可以给我写上,老太后西巡的路上,第一块银子是我替老太后花的,第一瓢凉水是我给老太后舀的。这也可以算是我最露脸的事了吧!”老宫女心很细,每到屋子过度安静的时候,总想方设法用笑话调剂一下。旧社会,人死以后把这人的一生功勋荣誉写在纸上,用纸糊在牌子上张贴在大门口,叫贴殃榜。这是老宫女的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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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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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颇有感慨地说:“人千算万算也有算计不到的地方。老太后这次出走,什么都不带,只随身带了些散碎银子,以为沿途一定会有卖东西的。有钱能买鬼推磨,这种想法到现在完全落空了。由海淀奔温泉,由温泉北上到居庸关的古道,原来是南来北往的要道。做买卖的,开客栈的,尤其是驿站,都应该有人支应,可现在跑得一干二尽。那些败卒残兵,有什么抢什么,一帮一帮的戴红头巾的义和拳也是有什么拿什么。殷实一点的人家都躲起来了,剩下不藏不躲的人也就穷得只剩一条命了,目前的光景是有势力没处用,有银子没处花。一两银子也换不出一口吃的来。我们可以说,一步一步走向苦难。
“太阳已经到西南角上了。庄稼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蔫了,一丝风也没有,只能用手当扇子扇,汗湿透了衣衫,从来也没穿过这种粗布衣服,现在披在身上感到像牛皮一样,浑身到处刺痒,脖子底下、两腋周围有一种水泡似的小圆颗粒,长了痱子了,不搔就奇痒,一搔就痛。我们开始尝到了另一种痛苦。走到了一个镇甸,已经是人困马乏,车夫说不能走了,该喂牲口了,人也该吃点东西。可哪里能有吃的呢,而且人又这样多,幸亏车夫认识这里的一个熟人留守在大车店里,我们说尽了好话,请他给想办法。首先提出,可以多给他们点银子。他也没办法,现成的米面是绝对找不到了。最后说地里有豇豆角,可以煮熟了吃。穷人在秋雨连绵、青黄不接的时候常吃这些东西。大概议妥,我们包他一片地的青棵,把豇豆和青老玉米混合摘采煮熟,我们每人分一个煮玉米、半碗豇豆粒。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出逃后的第一次午餐,就是这样度过的。老太后根本没吃。煮老玉米汤可成了宝贝了,你一碗我一碗地分抢着喝,皇上也喝了一碗,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还要往回说,我们都是五谷不分的人,什么是老玉米,什么是高梁,根本不认识,更不用说是怎么长的了。这是第一次吃这类东西。豇豆角有筷子那样长,一串串的粒包在外荚里,鼓胀胀的。已经不是饭来张口的时候了。我们四个丫头亲自动手把豇豆从割断的秧上摘下来,又把青老玉米的外皮剥去,扔在锅里煮上。正是雨水多的季节,干柴是没有的,当时用的是乌煤面子,用水合了往灶里填,我们什么都不懂,填上煤以后,不起火苗光冒黑烟,旁边有木头箱子说是风匣,我和小娟子轮流拉动风匣吹火。这是个动力气的活儿,拉二十几下就腰酸臂痛浑身流汗了。小娟子和我把烧热的水舀出点来,奉敬给老太后,让老太后洗洗脸,老太后十分感叹:‘还是荣子和娟子能伺候我。’我们对着眼前的情况,累得精疲力竭,不禁在老太后面前掉泪了。我俩眼圈红红的,离开老太后的上房,小娟子对我说,现在洋人可能进宫了,宫里的姐妹们不知如何呢?也许上吊,也许跳井,我们不禁用手摸摸临别时送给我俩的饰物,哭着走回了伙房。小娟子说,她预感到她们是死了。
“到伙房一看,屋子进不去人,又是烟气又是水气,风匣还不停地响着,仿佛看见一个人在一仰一合地拉着风匣,细看才看清楚是崔玉贵。在宫里我们同崔是不交谈的,在这个场合下,我们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了。崔玉贵很严肃地对我俩说:‘看情况目前的地方供献不会有,买东西也实在难,大家免不了受困!咱们是老人家的近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人家挨饿!’这时为避免走露风声,我们把老太后都叫老人家。
“小娟子哭出声来了说:‘那就割我们俩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
“崔玉贵说:‘姑娘,不是要割谁的肉,要想办法。眼前咱们包人家半亩地的青棵,还要剩下一点,多半都被兵抢光了。咱们应该把青玉米剥出来,把豇豆角捋下来,把青玉米秸砍下来,捆成捆带在车上,人和牲口都需要。现在咱们没指望了,俗话说,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羡有时。目前咱们大家动手罢,免得将来饿死在半路上。’
“崔玉贵的话真真提醒了我们,我和娟子和另两名侍女,开始把割下来的豇豆角捋下来,盛在车夫的布袋里,把剩下来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箩里,把青玉米秸捆成两捆带在车尾。我亲眼看到饥民们什么都抢,我们剥好的青老玉米,生的,他们就是嘴啃着吃,白浆顺嘴角流下来。在大车店里不时有散兵进来,没有东西可拿,就用碗舀足一碗凉水,边走边喝,顺手把碗摔在大路上。什么是王法?这里已经没有这个名词了。这样的世界使我们心惊肉跳,我用眼看看崔玉贵。崔玉贵大声对我说:‘荣姑娘,不要怕,只当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活几天是赚的。要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死全不怕,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这话是对我说的,也是对大家说的。对我来说,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我牢牢地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他这句话。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他是一脚踩着门槛子上,斜着脸对我说的,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他的话还响在我的耳朵里。我经过多少次灾难,一到极困难的时候,就想起他的这句话来!”
老宫女又如醉如痴的陷入沉思之中了。她像老僧入定一样,身体微微地前后摆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说话,我只有用沉默来表示对她的同情。
“车又向前走了,路上的人渐渐疏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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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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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娟子非要和我换车坐不可,她明确的理由是咱俩各伺候老人家半天。我心里很感激,泪马上涌到了眼角。在大车店的厨房里,我们各自背着人藏起一个熟老玉米来,谁的心事谁全知道,无非是怕老人家饿。那时是老玉米不缺,可弄熟了难。哪里借锅去,哪里找水去,最重要的哪有煮的时间。还有我们最难的是任什么也不会干。我俩用手绢各包了个又嫩又匀的煮玉米,我想坐车上给老人家剥粒吃,因为我们看到老人家什么也没吃。这是件孝心讨好的事,小娟子跟我换车坐,就是把好事让给我。她把手绢包好的东西塞给我,说‘这一个你孝敬给当家的(为了沿途安全,我们管皇上叫当家的)’。我含着泪答应了。在患难中,在饿瘪肚皮的时刻,有这样的姐妹,怎么不让我感激她呢!在车上我把小娟子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老人家,我怎能抢人家的功呢。正是当宫里午后睡醒吃加餐的时候,我们给皇上奉献一个熟玉米,给老人家剥玉米粒。看老人家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也算尽我们奴才的一份心了。
“车里头奇热,像蒸笼,歪脖太阳几乎把人晒干瘪了。喝的水变成了汗,汗出多了,用手往脸上一摸,变成了盐面。划一根取灯儿(当时管火柴叫取灯儿),几乎能把空气点燃了。下过雨的地经太阳一晒,热气反扑上来,夹杂着牲口身上的腥膻味,薰得人非常恶心,幸亏我在大车店拣了一把旧芭蕉叶扇子,我给老人家扇着。立秋后的天气,到下午特别闷。我摸摸什么地方都是热的,车帷子,褥垫子,到处都烫手。好容易盼到太阳平西了,可这时候蠓虫子多起来了,大概骡子身上有汗腥味,它们围着骡子转,一团团的,赶也赶不走,就在迎面随着车飞。有时能碰人的脸,一不小心碰到眼里,有一股辣辣的味道,眼马上红肿了,流下泪来。更有一种像大麻苍蝇似的虻,最初,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后来知道叫牛蝇,很有一股犟劲,它们死都不怕,只要让它叮上,打死它,它也不松嘴。牛蝇叮后立刻起大包,红肿一片,出奇的刺养。我专注意保护老太后,可我腿腕子上被它叮了一口。这蝇子有毒,先由叮的孔内流黄水,以后就变成脓,直到山西太原,我的脚才好些了。
“汗出多了,就出奇的渴,渴得像由喉咙里冒烟似的,我们开始嚼老玉米秸。老太后大概实在支撑不住了,也和我们一起嚼。路越走越高了,骡子很吃力。李莲英由前面回来,站在路旁,禀告说,已经进入昌平境地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大的庄子,后来知道叫西贯市。
“西贯市是个较大的村子,往街里一看,青砖房子不少。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可谁家也不愿收留我们。再说这村里住的全是回民,风俗习惯全不一样。他们在生活上不愿和汉民掺杂。李莲英等商议的结果,是村头上有个旧的清真寺,年久失修,已经废了,变成了场院,有几间房闲着,我们就住在这里。老太后也很愿意。已经累了一天,都愿找一个地方歇一歇。——我先由外部往里说。
“喝水是可以解决了,场院外面有一口井。井边放个瓦罐,瓦罐上系一条绳子,就用这个瓦罐来汲水。井没有栏杆,每次我们都是战战兢兢的提水。好在是夏天,井水很浅,提起水来还不困难。
“场院是一片空荡荡的,没有院墙,有一小片光地,上面堆着一堆麦秸草,用半头席盖着,雨后显得湿漉漉的。四外是菜畦,站在院子向四下观看:
“正北是三间正房,根本没门,窗户也没糊纸,往西边一看是一溜矮厦子,即矮矮一排房,没有门、窗户、壁,是堆乱草和农具的地方。进入屋里,三间正房还好,是有隔断的,一明两暗。中间堂屋里有一口破缸,能盛水,有一个灶,连着东间的炕,炕是光秃秃的,灶上有锅,也有个旧锅盖。进到东间一看,炕上扔着个破簸箕,簸箕前面的舌头全没有了。地下墙角有个三只脚的破凳子,很矮,根本是没人要的东西,另有几块碎砖。而屋里空空的,地下除去几块砖以外,什么也没有。我愣愣地想,就要在这个地方过夜了。昨天是天堂,今天是地狱!这是谁能预料到的呢?老太后一进屋,除内眷侍女以外,一般人要离开一丈多远,不许靠近窗户,由两个太监巡逻。
“我先把老太后安顿下来。炕上光秃秃的,没有办法,我和小娟子把轿车的垫子抬下来让老太后能有个坐处。老太后自从早晨坐上车以后,闭口不说话,既不冒火气,也不显骄气,处这种逆境,完全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我看皇帝扎撒着手立在当地,像木头人一样,我拿一个口袋,叠起来,放在矮凳子上,请皇上坐下。皇上用眼看了下老太后,老太后说了句皇上也坐吧,皇上才坐下了。这时李莲英、崔玉贵都上街里张罗饭食去了。
“可苦了我和娟子了,要什么没什么,给老太后漱口,没有碗;洗手,没有盆。我俩反正不能用两手捧起水来请老太后用啊!最后想起大蒲笼车车厢底下,挂着个饮骡子的盆,我俩把它刷干净了,给老太后洗脸、洗手。以后太监也拿这个盆同样给皇帝用。乱纷纷的一阵终于过去了。这个盆一直传到半夜,才算众人洗涮完。
“最困难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该是吃饭问题了。我说的太琐碎,不过,我不说清楚,心里也太憋得慌。我这时是个大红人,也是一个大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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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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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伺候完老太后洗过脸,老太后就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讲不了什么规矩了,她们几个(指娟子等几个侍女)接触外面的人少(指没结过婚),荣子你就多出头罢!’我恭敬地请跪安答应了。另外,我有个宝贝,就是我的火镰包。早在颐和园吃早点的时候,我就留下心了,我想沿途一定需要用火。我就把火绒、火石、火纸多带了些。我的火纸可值金子了,半路上没卖东西的,很多的人都要向我借纸,当大便纸用,以后我每个人只给一张,留下给老太后用。我的火镰包不能借走,只有我亲自打火给旁人用,所以我忙得很。这边叫,那边也喊。
“李莲英提着大茶壶,像个水罐子,托着几个粗蓝花水碗。崔玉贵抱着个盆,拿几双筷子,说是当地人给的。这两个在紫禁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现在也亲自下来干粗活了。那是一壶凉茶,茶水像酱汤子似的深褐色,太后喝了两口,皇上喝了一口,就不喝了,说不如白水好喝。崔玉贵端的一盆是粥,不是一般人家熬的小豆粥,是当地人叫水饭的一种吃食,把小米和豆混合煮熟,用凉水再把它投凉了,要过好多遍凉水,投得越凉越好,用勺舀在碗里吃。人饿,可以舀稠的,多吃米,顶干的用。不饿,可以舀稀的。这是当地人夏天的一种吃食。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就吃的是这样的饭。一盆饭当然不够吃。最离奇是,茶壶、茶碗等不必送还,原主不要了,因为回民不用汉民用过的东西,尤其是炊具和茶具。我和娟子顺便留下两个碗。
“一连串的轿车进院子来了,那是王爷、大臣们到了。他们掸了掸衣服,把袖子一甩,恭恭敬敬地要朝拜老太后。老太后隔着窗子,其实像当面一样,因为窗子根本没糊纸,说:‘你们在外面都请安罢,皇上也在这儿,我们刚歇会儿。’他们请完安退下去了。很奇怪,还是各奔各车,因为他们全没有歇脚的地方,只能到原车上休息。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不知由什么地方滚出来很多蚊子。说它滚出来,并不夸大。在窗户上头,屋檐底下,成团成团的蚊子像圆球似的滚在一起,乱吵乱叫,那声音真是吓人。都听过唱戏打小锣吧,把小锣连续不断地紧打,那叫打串锣。声音是又急又响,蚊子的声音就和打串锣一样,震耳欲聋。我赶紧跑进屋里把芭蕉扇递到老太后手里,去轰赶蚊子,看样子蚊子真会叮死人的。屋子里不能有亮光,有点亮光玉米蛾子就撞进来,它们不要命地乱扑乱撞,脸上、脖子上、手上到处都有。用手一拍,它们的肚子像烂杏一样,一滩脓水出来,使人起鸡皮疙瘩。三格格胆小,怕虫子,往墙角一缩,纹丝不敢动。更让人恶心的是上厕所,这根本是乱粪场子,不是厕所,没法子下脚,要多脏有多脏,癞蛤蟆满地乱爬,蛆全长尾巴,又肥又长,使人看了要呕吐。娟子我俩架着老太后上趟厕所。我俩手不能动,苍蝇顺着脸爬,黏黏的,赶都赶不散,一落身上就有十几个。我想真是掉进地狱里边了。
“不知是谁告诉我的方法,抓大麦秸一小堆,用火燃着,放在堂屋里,再盖上几张麻叶,让大麦秸火灭了,光冒浓烟,蚊子和一切虫子,怕烟就不往屋里飞了,甚至也能把蚊子从屋内赶出来。我说,老太后不是会被烟薰坏了吗?他们说不要紧,烟往高处冒,老太后坐得矮,现在不薰,一夜怎么睡觉呢?我请示了老太后,开始用烟薰蚊子,果然好一些,起码檐上的蚊子全跑了。老太后也比较满意。可我弄得满头是灰,抹一脸黑黑的道子。
“为了赶紧做点吃的,我们又重新忙碌起来了。真是应了崔玉贵的话,只好又从中午剩的豇头角、剩玉米身上打算盘。这种苦日子,我们从来没有经过。但是不干又没吃的,肚子饿,逼着我们非干不可。疲倦极了,腿已经迈不动步,还要咬着牙去做。现在懂得什么是苦了。人多起来,新添了坐轿车的人和车把式。我找到崔玉贵,让他动员车把式帮忙煮玉米。没有锅,就把堂屋的那个锅拔下来。没有灶。就在院子角上检旧砖新码一个灶。没有柴,就把院里的大麦秸垛拆了,找不湿的麦秸当柴烧。这样也不行,锅小人多,怎么办?有经验的车夫告诉我们,玉米可以烧熟了吃,于是把大麦秸多揪几堆,用火和灰把玉米埋里面,烧成糊的。等玉米煮熟后,用锅再煮豇豆粒。这样,分几锅煮,总算把玉米煮成半生不熟的了,对付着能吃。我把烧好的玉米掰两个尖,用两个碗盛点豇豆粒,奉献给老太后和皇上。已是半夜时分了,老太后还倚墙没睡,我和娟子给老太后剥玉米粒,用头上的簪子穿豇豆粒吃。皇上还坐在地下。我俩又端来两碗豇头汤,敬给老太后和皇上。然后伺候老太后睡觉。先把腿带解开,松一松再扎上,怕腿带上有虫子。把头发用手给老太后拢一拢。炕上不是原有个破簸箕吗,把它扣过来,垫上一块手巾作枕头,让老太后躺好。把捡来的芭蕉扇,给老太后盖在脸上。剩下光着的两只手我们俩用两块手绢给包上。浑身上下,没有露肉的地方,不怕虫子叮了,看样子,老太后忍受着闷热,闭目养神,能眯糊一小会儿。皇上已经坐在车垫子上,用帽子遮住脸,两脚伸直,在墙角上强忍着休息了。我俩轻轻地退出来,到窗外捡一顶破草帽,给老太后把迎头的窗户堵上,免得有风。这才吃我们所谓的晚餐。皇帝和太后在一起,母子同居一室,还是第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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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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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房东屋老太后和皇上已经静悄悄没有响动了,西屋的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也都没有声息了。这都是有教养的人,在这种场合,是谁也不会叫苦的。中间堂屋是我们四个侍女。听听各屋都没有动静,我们铺下口袋,就在地上囫囵着睡下了。各王公大臣们连同大阿哥和溥伦躲在轿车里去休息,李莲英、崔玉贵等在蒲笼车里,车夫们都集聚在西面的矮厦子下。夏天的天空灰沉沉的,下弦月已经落到西南角下。这个镇甸很安谧,因为都是回民,有专一的信仰,信奉其他道门的事是很少的,所以骚动也不大。从我们到来,这地方的男人、妇女、孩子看热闹的人极少,跟我们闲谈时,追根问底的人根本没有,可见这村子的人很懂规矩。侧耳听到鸡叫了,在宫里是听不到的。一天没有好好地洗脸和擦身上,安静下来后,才觉得浑身长满了痱子,用手一摸都是小粒粒。手放在肉上,好像不是自己的皮肤,痱子出尖怪扎手的。回想崔玉贵的话,‘只当我已经死了’,心也就安稳下来。
“合眼眯糊一小会儿,天就亮了。我赶紧爬起来伺候老太后,生怕老太后病倒就麻烦了。还好,老太后和皇上全都很好,我们才放下心来,堵心的事又发生了,夜里不知什么人弄水,把汲水的瓦罐子摔碎了。越忙越添差错,赶忙托人到街里用银子买个旧的。这已经是天大亮了,不知是什么风声漏了出去,街里的大户人家知道这批住的人是太后和皇上,送来了几屉刀切馒首。不是一般的圆馒头,是四方的,用板刀切成块的馒首。还有骰子似的、小方块的咸菜,两桶小米粥。这真是雪里送炭。他们不敢说是贡献给老太后和皇上,因为知道宫里头礼仪森严,只说是给下人们的。另外,知道要行山路,特意奉献三顶骡驮轿。
“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这些新鲜事儿。这都是我没经过和没见过的。所谓骡驮轿并不是骆驼拉着的轿车,与骆驼一点关系也没有。说确实一点儿,是骡子背上驮着的一种轿。只是不用人抬,是由两匹骡子一前一后、在两个骡子中间的背上搭成一种轿。前面的骡子等于辕骡,是管掌握方向、择选道路的,后面的一个叫跟骡,紧跟辕骡后面,不许脱节、保持稳定的。这两个骡子都是老搭档,驯练有素的。平常没有驯练的骡子是不行的。这种驮轿,没有畜拉轿车那种颠簸之苦,又比人力抬轿走的速度快,能上坡下坡走窄路,最巧妙的是,当头骡拐弯的时候,轿下面有个圆盘,能随着旋转,叫转盘,使驮轿保持平稳。骡驮轿在西北地方是大户人家的主要交通工具。西贯市街里的大户人家一气奉献给三乘骡轿,是很可观的了:这要有六匹骡子,三个脚夫,当这兵马荒乱的年景,总算是很豪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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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西逃时受过“恩宠”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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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要顺蔓说下去,据说西贯市的这个大户姓李,是个开镖局子的,习武出身,很有点侠义味,在这一带很有点名气。最值得佩服的,他派了个向导,姓杨,40上下岁,极精明。我认识这姓杨的,因为后来他一直送我们到张家口北,路途时间长了,所以有所了解。据说镖车一到城镇时,要大声呼喊,叫亮字号,行话叫喊趟子,喊的人叫趟子手,姓杨的就是个趟子手。这些事都是沿途增长的新知识。
“骡驮轿很高,在轿尾带有个脚踏凳,我们把脚踏凳拿下来,搀扶着老太后登着凳上了轿。老太后第一乘,皇上第二乘,皇后第三乘。就这样离开了西贯市。又重新雇了辆轿车,给我们侍女坐。从此告别了蒲笼车,因为它走得慢,赶不上轿车的速度,所以不要它了。
“要记住,这是老太后第一件最宽心的事,自离开宫以后,居然有人给奉献东西了,怎能不让她老人家欣慰呢!
“我们当侍女的也总算熬过了苦难的第一夜。
“我说得太粗糙了,但大致是这个样子!”
古书上说“穷猿奔林,岂暇择木”。慈禧的夜宿西贯市,大有点这种意思吧!
(注:1986年6月7日《北京晚报》载有祖籍西贯市村李佩伦先生的《骡驮轿·西贯市》一文,称:慈禧逃出北京,第一站是在西贯市村落脚。……西贯市是以李姓为大族的回民村,因它位于出西直门经海淀、温泉,北上居庸关的道上,是南来北往要冲之一,故村里为官、经商、习武者极多。光裕行本为李家开的镖局,有东、西光裕两个字号,慈禧仓皇逃到西贯,正值光裕东家李子恒在家,便把家里的骡驮轿献出。同村人杨巨川作向导,护驾西行。慈禧还朝不忘旧事,封杨巨川为引路侯,授李子恒为新疆伊犁县令。此文可作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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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昌平到怀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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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七月二十二日的早晨,我们陪侍着老太后由西贯市出发奔向了古长城。——那时,我们根本不知往哪儿去!
“七月的早晨,地上的水气和天空的雾气混杂在一起,看不清是晴天还是阴天,只觉得灰蒙蒙的一片。还是按照老太后的口谕,崔玉贵打前站。今天崔玉贵显得美滋滋的,给他新添个帮手,那个镖局子的向导姓杨的和他在一起。出发前,我和娟子侧着耳朵听他俩说私房话。两个人都好练武,提起北京有名的教师来,他们相互还有些渊源,所以能说在一起。姓杨的又是个地理鬼,甚至某一处某一家,姓什么叫什么,他都很知底,尤其是这一带练武的多,到了某一处,一报师门,马上就能得到帮助。这正对崔玉贵抢阳斗胜、好大喜功、又带些江湖味的脾气,因此,崔玉贵马上拍姓杨的肩膀,管人家叫‘兄弟’,不管人家岁数大小。崔玉贵就是这样大马金刀的性格。小娟子并不戴敬他,看他们走后,指着崔的脊背说:‘没阳寿的,狗都摇头,满嘴里跑骆驼!就是他老子来了,他也会拍着肩膀叫兄弟。’这是宫廷里骂人的话,等于说:‘该死,死了喂狗,狗都摇头,满嘴里胡吹乱!’宫廷里不许说‘死’、‘杀’等脏话和不吉利的话。我笑着说:‘你背后骂他干什么?’娟子也笑了,说:‘我就是看不惯他那轻浮得意的样儿。专会一套丑表功。’我说:‘咳!他无家一身轻,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乐一天是一天,跳墙挂不住耳朵,也难怪他这样!’(跳墙挂不住耳朵,是老北京的土话,没有一点牵挂的意思)娟子有多机灵,听出我说话的气味来了,扬起脸来抢白我说:‘刚离开宫墙一天,你就满嘴死呀活呀的胡吣,两天没睡觉了,你先眯糊会儿。’这是她的好意!
“真的,难得有片刻的宁静!更难得我能和娟子在一起!
“去年,在我所谓的结婚时,娟子单独送了我一份厚礼,我明白,这是向我告别的表示。相处七八年,同甘共苦的姐妹,胜过同胞,就在我将入地狱的时候等于给我一份祭礼,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婚后见面,她也没提送礼,我也没表示道谢,虽然有些亏礼,只是相对默默无言,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这在常情可算不懂礼貌,我们俩就越过了这个界限。可每当我感情流露的时候,她总是用话给岔开。今天,我俩同坐一辆车,就是彼此不说话,也感到心里头有无限的温暖,我恨不得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嚎几声,吐一吐我的酸苦。她那水晶般的心里,早就明白这些,眼睛并不看我,沉思一会儿,寒着脸说:‘你的心事我知道,现在还不到你哭的时候。——据目前看,咱俩的小命可能保住了,可留在宫里的姐妹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将来咱俩回来,能给她们收收尸,铲几铲土,祭奠祭奠她们,也不枉姐妹一场。还记得去年正月说书的说陈圆圆故事罢,城破被俘,六宫的人被赶着迎接新主子,‘九殿咚咚鸣战鼓,万朵花迎一只虎’。真要是宫城破了,我倒愿意她们都死干净,一个不留,一朵花也没有!我哭也哭个痛快,泪也流个干净!到那时你尽力地哭罢!就是愿意随她们去,我也不再拦你了。’她突然伸出两只手来,搂住我的脖子,浑身颤抖着大声地抽咽起来。这是在荒郊旷野的车上。
“她就是这样一位心直嘴快、热心肠的姑娘!她无时无刻不在预想着宫里遭受苦难的姐妹。
“抬头一看,前面三乘驮轿高高地、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着,我们是近侍,不能离太后远了,驮轿以后就是我们的车。驮轿是个新鲜玩意儿,所以我们对它仔细地观察。我想坐它并不会多舒服,因为它太高。轿车的辕子和马的肩膀平行,轱辘上的车轴也不过离地二尺高,但驮轿不是这样,它是用一个架子搭在前后的马背上,架子呈井字形,井字上头高高的有一个小屋,比轿车约高出二尺多。山路崎岖,马一高一低地走着,小屋也随着晃荡,人坐在里边也跟着一俯一仰的摇动,时间长了,老太后怎么经受得住?但老太后始终隐忍着不言语。自从离宫以后,老太后很少说话。这是条上山的路,一步比一步高,远远的,但清清楚楚地看见两个人,那是崔玉贵和姓杨的,他俩可以算是老太后的探马或是顶马罢!再看看老太后轿前光秃秃的,皇上轿前也是光秃秃的,两位至尊没有一个侍卫,只有两个赶脚的脚夫,使我不禁低头长叹!
“平常日子,老太后去颐和园,大轿前面光銮仪卤簿就要排出一里路远。别的不提,就说大轿前的顶马吧,一排四骑,前后四排,不用夸有多威武了。一色的红里透黑的马,膘肥体壮,毛梢亮得出油,像缎子一样。马的额头上一律系着红缨子,嚼、环、鞍、革荐,配着锃亮的铜什件,左右丝缰齐摆在马鞍桥上,四匹一排,看着就整齐威武。最美妙的是马迈的步子:当然这顶马是为了给老太后护路开道的,就不可能离大轿太远,所以马要和轿夫们走同样的速度,这就太难了。为了显示马的雄伟英俊,马一律昂着头,头上的红缨子要在一条线上,脚下要跨大步。妙就妙在这儿:当它们的蹄子似挨地不挨地的时候,慢慢地把蹄子一蜷,又缩回来约一尺五,实际上,迈的虽是一大步,而走的却只有五寸,这样就和轿夫的步伐相等了,所以永远在轿的前边,一点也不脱节。一队马,同样地昂着头,同样地跨大步,同样地往回蜷腿,又迈出同样的尺寸,当马的蹄子往回蜷时,那种妩媚样子简直像绣女在做针线。这已经很可观了吧?最奇特的是,马在往后蜷腿的时候,腰随着一扭动,肥肥的屁股跟着一摆,上面骑马的人,也随着马的身子一齐扭,头上戴的红缨帽穗子一甩,蜷左腿往右摆,蜷右腿往左摆,煞是好看。这都是銮仪卫费尽心力训练出来的。再听声音,马蹄子落地是“哒哒”的,轿夫抬着轿走路是“嚓嚓”的。哒哒嚓嚓,非常和谐。长长的柳荫御路上,一点别的声音全没有,像军队演操似的整齐肃穆,这种声音一直由西华门到达颐和园。天家的气派,何等的尊严。这不过是前几天的事,可眼前只剩下崔玉贵骑着个灰色的骡子给老太后轿前开路了。我正迷迷糊糊地想着,一睁眼面前是乱石荒山,前边的三乘驮轿颤悠悠地走着,头骡颈下系的铜铃铛沉闷的叮咚、叮咚地响着,一声声催人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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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昌平到怀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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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越走越陡了,东西两边的群山挤压过来。活像凶猛的野兽,从不同的两侧在奔逐着一个共同的猎物,终于头顶冲撞在一起了。这个冲撞的地方,就是入山的山口,后来知道叫南口。
“夏天的上午,时间显得特别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阴沉沉的天空,一丝风也没有,浓云低压在头上,窒息得喘不出气来。入了南口以后,更如同钻进了葫芦里,闷得人张着嘴出气,像干沟里的鱼一样向着天,嘴一吸一合地喘着,四外的土发出潮湿热气,活似蒸笼,蒸烤得我们又渴又烦躁。小娟子这个急脾气的姑娘,简直要发疯了。她越急躁,身上的痱子越扎撒,憋得她满脸通红,头上津津地流下汗水。两天没有脱过的衣服,经汗水一沤,像膏药似地贴在身上。我轻轻地掀开她的衣服一看,痱子由颗粒已经变成饼子了。肉皮红肿一片,在痱子的尖上隐隐长出白泡泡来,这大概是化脓了。在宫里多年养成的干净勤洗的习惯,用脂粉培养的细嫩肉皮,现在反而遭罪了。火毒的太阳一晒,热气一蒸,汗渍的牛皮衣服再一沤,丝毫不透风,哪有不起痱子的道理。我只有用手掀起她的衣襟,来回地簸动,想法透透风,减轻点她的痛苦。娟子含着泪对我说:‘早晨我给老太后洗脸时,看到老人家的发髻底下、脖子周围,也有一片片的小红粒儿,我问老太后,难过不?老太后眼看着旁处没理我!老太后是有什么条件说什么话的,条件不到向例不说话,现在说难过有什么用!’她喃喃地念叨着。这两天也不知怎么的,自从离宫的时候起,同姐妹们一分手,心里总感到发酸,未说话,不由得先流出泪来。
“突然间,前边的驮铃不响了,抬头望去,老太后的轿停下了。我们赶紧下车跑到老太后的轿前,驮轿高,我们站着只能扬脸说话,这在宫里是不许可的。老太后低声对我俩口谕,说要解溲。我俩当时一怔,在这荒郊野外,前后没有村庄,怎么伺候老太后呢?老太后果断地说:‘就在野地里庄稼密的地方,人围起来!’这真是个最英明的决定。比在温泉苦口求人强多了,更比西贯市那个粪场子胜强百倍,起码让人不呕吐了。我们下人们赶快围成人墙,就这样,太后、皇后、小主、格格们轮流着。真是可怜可叹到了极点,没有便纸,只好用野麻的叶子权且代替了。
“继续再走,回头往来路上看时,那气势是很壮观的了,和我们由宫里出来时的情况不同了。不仅是几辆,而是十几辆,甚而二十几辆轿车,一长列排开,逦而来,虽然是长城古道,冠盖频繁的地方,眼前摆着一连串几十辆轿车,这也是很使人注目的了。我悄悄地对娟子说:‘看来护驾的人多起来了。’娟子撇了撇嘴说:‘很难说,究竟是护驾还是驾护?是保护老太后来了,还是求老太后保护,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我们是不许谈论国家大事的,只有在这旷野的车上才能够放肆地说几句。‘他们的算盘才精呢!洋人进城了,所以才赶紧地跑出来,一来可以免掉砍脑袋,二来得一个护驾的好名声。就是死在路上也不会白死,还落一个忠臣的美名呢!扔掉家里的老婆孩子,更一点关系也没有,妻子如衣服,像脱衣服一样,脱掉了旧的还可以换上新的,去了穿红的还有穿绿的,只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以后什么都会有。我看他们紧随老太后,实在说,就是怕死,用保护老太后作样子罢了。君辱臣死,连我这个下等丫头都懂得的大道理。’娟子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我劝她说,‘不关你的事,何必多嘴呢?’她恨恨地说:‘将来下地狱,拔我的舌头,在阳世间,有话我也憋不住。你看,这两天的苦难,有谁能够帮咱俩一点忙,不是都往后缩吗!老太后牙咬得非常紧,可老人家心里有数,谁真心,谁假意,总会知道的。光靠着狗摇尾巴,到时候总有揭盖的一天。平常日子,都吹有搬山填海的本领,到现在哪里去了,只有咱俩给老人家烧老玉米吃!重耳走国,在挨饿的时候,还有人给主子割大腿上的肉吃呢?这些人有谁肯?’她气鼓鼓地说。这些话,平常日子可不敢说,诽谤大臣,要乱棒打死。今天只能在山野里撒撒气。我劝她说,‘你还是心平气和些好,免得多生痱子,何必呢?自讨苦吃!’她梗着脖子不再言语了。
“路越走越高,天越来越低,四外群山环抱,我们像蠕动在土井里,黑云如井盖一样沉沉地压在上面,闷热加潮湿,使我们越发的燥渴。忽然,天空的雷响了,是一声闷雷,沉沉地轧过了头顶,接着巴掌大的雨点掉下来。我们眼盯着前面的驮轿,雨点很急,我们不顾一切,呼喊着跑到老太后的轿前,车夫用仅有的两块雨布,把轿顶子蒙上,其他的地方也就顾不得了,雨不停地往车里灌,我俩把脊背靠紧轿帘子顶住,把老太后围起来,脊骨朝外,车小人挤算是给老太后遮雨。这时老太后默默地,用眼睛看着我俩,万般心腹事,俱在不言中。我们俩也没有什么话对老人家说。在这种环境下,又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偷眼看,娟子抹一把泪,被雨点一淋,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了。
“雨越下越大,在这深山穷谷里,我们都是宫廷里长大的,哪里经受过这些。天上的雷乱响,不是霹雷,而是沉雷,不是一个方向,而是东西南北,各处乱响,闪电四处乱晃,像蛇一样,来回地窜动。山也跟着响,谷也跟着响,真是千山颤动,万谷齐鸣,实在是惊心动魄,我俩生死凭天了。轿早停下了,就在旷野里,脚夫用麻袋往头上一披,身子一蜷,坐在路旁的石头上,马像钉在地下一样纹丝不动,低下头,躬着肩,两只耳朵倒垂下来,顺着两耳往下流水。不是下雨,简直是泼水,根本没点,白茫茫的一片,由天空里泼下来,眼前几尺远,什么东西也分不清了。老太后还是默默地沉思着,雨打在轿帷子上,溅在身上,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就这样,足有一个时辰,雨才渐渐地停了。可小娟子和我根本下不去轿,浑身的衣服全湿透了,整个地贴在身上,又是夏天,我俩怎能见人啊!幸好没有风,还不致冷得打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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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昌平到怀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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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虽然止住了,但天空依然飘着雨星儿,隔着轿帘子往外看,山岭上堆聚着层层的白云。山脊时时隐没在白云里,白云也不时笼罩在马头上,一场使人心惊胆战的雷雨总算过去了。我不由得想起随身带的东西来,——我那一个火镰包儿,一包烟和一卷纸。刚一爬上老太后驮轿的时候,我就留心把它们藏避好,把两只鞋子一脱,烟纸和火镰包就塞在一只鞋槽子里,两只鞋槽子面对面地一扣,底朝外,顺手就塞在驮轿的褥垫子底下。我们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幸好烟、火镰和纸没湿。阿弥陀佛,这是宫里带出来唯一可以孝敬老太后的东西了,不能让老太后也用野麻的叶子吸吧!
“山道两旁,坡陡沟深,雨水很快就流下去了,但道路特别泥泞。这儿的土和京城附近的土不同,是黄土,特别的黏,粘在脚上厚厚的甩都甩不掉,更拔不出腿来,一走一滑。远远的一个人来了,披一身黄油布衣服,到近处才看清是崔玉贵,他借了一身驻军的雨衣。毕竟是宫廷调理出来的人,先把黄油布雨衣脱下,再整理整理帽子,然后钮扣系好,卷的裤腿放下来,油布雨衣往地下一铺,恭恭敬敬地跪在轿前,奏称:‘奴才崔玉贵见驾,愿老太后万寿无疆。启禀老太后,往前再走一站,有当地驻军守护,他们已腾出房来,准备接驾!’我和娟子紧靠在轿帘子两旁,把正面闪出来,预备老太后发口谕,老太后只说了句‘知道了!’崔玉贵‘口庶’的一声,叩头起立,又匆匆地往前走了。果然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到了驻军的兵营。驻军腾出三间房,一个院落。还是老太后和皇上在东屋,西屋是女眷。记得东屋有个套间,老太后在套间里洗脸休息,皇帝由两名太监伺侯。这时李莲英匆匆地来了,禀告太后说驻军的什么官在外头给太后和皇上磕头。他们说:‘不知太后和皇上驾到,临时仓促,备点粗茶淡饭,臣该万死!’老太后说:‘知道了,有什么就吃什么!’李莲英面目红肿,形容憔悴,老太后看出来他是病了,让他不拘常节,回去休息。李莲英跪在地下,连连地叩头。我入宫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泪了。他出来给皇上请安,皇上也和善地对他点了头。看来皇上对他并没有什么忌恨。这都是我的感觉,当然宫廷里的事,不是表面上能看得出来的。自从义和拳失败后,这位佛见喜显得有些发蔫了,本来就忧心忡忡,再加上风餐露宿,六十开外的人了,病自然会找上门来的。我给老太后洗脸的时候,老太后不许我用凉水沾痱子,说痱子一沾凉水容易成痱毒,那就成非常难治的一种疮了。现在忍着点吧,等环境好点,用沸开的水晾凉了,洗几次就能下去。老太后说,这是张福对老人家讲的。这时老太后提张福,思念宫里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了。中午的饭我不记得吃的什么了,只记得最后是一碗细粉丝黄瓜汤,老太后吃得很香。我们一身湿衣服,行动很不方便。皇后、小主、格格们也只到老太后的门外,请个安就回西屋去了,因有皇上在屋,湿衣服是没法子见驾的。崔玉贵没露面,据说往前边探路去了,好在这是个空院落,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入内,这对我们还比较自由些,唯一添的东西,向驻军的头子要了一卷火纸。后来才知道,我们打尖的地方是关里的中间城。
“吃过午饭很快就出发了。很匆忙!
“雨后,路上的人多起来了,三五成群的散兵游勇,一簇簇的戴红头巾的义和拳,还有牵着秃背牲口的残兵,这显然是临时掳来的,但他们和当地的驻军都相安无事,好像是井水不犯河水,虽然摩肩接踵,但谁也不理谁。这些人见到我们的车,也是斜眼一看,慢悠悠地躲在路旁。我们当然也不敢惹他们。天还是阴阴沉沉的,像含着眼泪一样,不一定什么时候会滴下来,我们不禁提心吊胆。过去听说书的说过,多少年轻的女子被乱兵掳了去没有下落,现在如果有几个强人把我们的车硬给赶了走,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和娟子在车上起誓,俩人死也不分开。咳!两个不出宫门的女孩子,在这惊恐流离的路上,甚至用什么方法死都谈到了,这种心情不比在宫墙里头的女伴舒展多少。她们把首饰揪下来送给我俩,把希望寄托给我们,可我们目前又把首饰寄托给谁呢?眼看着岭上的云像野马似地跑,只能捂脸对哭了。
“驮铃不紧不慢地响着,终归来到了一座高高的岭前,万里长城蜿蜒地由两边垂下头来,形成一道关口。走到关前一看,好雄壮的一个城门洞,比神武门的城门洞还高还厚。城门洞两旁有两座营房。气氛十分森严,看着使人心里发怵。我们的轿和车都停下来,天正热,休息一会儿。城门洞的风又凉又硬,我们出宫后第一次感受到塞北风的强劲。后来听人告诉我们,这是中国最有名的关口,叫居庸关。由南口进来像走甬路一样,两边山夹着,非常闷塞,直到这关口,迎面高山阻路,只有一个城门,两边营垒排列,直让人心惊肉跳。忽然想起了《龙戏凤》戏里的李凤姐,传说不是跟正德皇帝回来,一进居庸关被吓死的吗?我们今天也走到这里了,我的心不禁突突乱跳。记得这儿有口井,井水非常的凉,冰牙,并不苦涩。我舀了一碗,奉献给老太后,老太后也夸水好,说像玉泉山的水,难得这大雨的季节井水一点也不浑浊。这时大约是申时了,天依然是阴沉沉的,虽然上午下过大雨,一点也不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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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昌平到怀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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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驮轿又继续往前走。我心里暗暗计算,自从进了南口,经过了三座方城,才到了居庸关。走到了长长的像神武门似的门洞里时,我和娟子不禁暗暗地落泪。我俩手搭着,祝告老天爷,保佑我们出关后还能够活着回来!千万不要当外乡鬼。
“听车夫说,出了关就属延庆州管辖了。
“路面非常不好走,好多的石头,车子一倾一斜地来回乱晃,路旁的青纱帐和野草侵蚀着道路,两边的山是比较开阔了,显得空荡荡的。老太后的驮轿时时漂浮在青纱帐的上面,断断续续地只听到沉闷的铃声。天是昏昏沉沉的,人也是昏昏沉沉的。正在这眯糊似睡不睡的时候,突然从东北面斜对着我们打来几枪,接着又连续不断打过几枪,听得很清楚,枪沙落在青纱帐里,一片‘沙沙’的响声,当时是用的火铳。很明显这是对着我们的驮轿和轿车开的枪。但强人隐藏在青纱帐里,始终看不清是什么人。这突然的遭遇真把我们的魂都吓掉了。我们怔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救驾比逃命还要紧,赶紧跳下车奔向老太后的驮轿。娟子喊了一声,‘豁出去了’,李莲英、溥伦也赶忙往前跑去护驾。老太后不让任何人上轿,只让靠驮轿左边站着。在这关键时刻,看出李莲英是忠心的,用身子靠在驮轿前站着,站在老太后的右前方。溥伦也是好样的,贴在皇帝的驮轿旁。我和娟子手脚都吓软了,地下又是泥又是石头,只能扶着驮轿站着,几乎瘫在地下。赶驮轿的轿夫很有经验,把驮轿停住(也许是老太后让停的),站在左前方,用牲口隐住了身体,手紧紧捋住丝缰,纹丝不动。土匪迎面打枪,车队当然不能迎着土匪前进。如果跑回关里,又势必把老太后落在后面。所以车轿只能停住不动。幸亏出关不远,我们又在关里休息了较长时间,这时后面王公大臣的车队及时赶到,由颐和园起就跟随在后的护卫队也到来了。虽然是雨后送伞,但猫总是能捉鼠的。听到枪声,崔玉贵和姓杨的向导也急忙跑回来了。人多势众,土匪没敢露面就走了。一场虚惊,大家非常害怕。据姓杨的说,这群人不像本地人,像是一群散兵。不过这条路民风强悍,练武的多,地皮又穷,保不住有三五成群的坏人,出关以后,更放肆了,就是官家的车走单了,照样的抢劫。经过这次风险,老太后谕令护卫领队姓马的头前带路。正好军机要传延庆州州官,老太后特命崔玉贵去,并谕能备一乘轿子最好!
“阴天,天黑得比较早,已经是申末了,上午遇雨,下午又碰上劫路的,一天走的路程并不算多,轿车随着驮轿继续向前走。时间不长,就看到一座城,巍巍地横在大路的中间,城外围都是石头路,坐在轿车里一顿一挫,真难受,猜想老太后坐驮轿也不会舒服的。我们坐在轿车里必须用两只手支撑着。
“这个地方叫岔道,也叫岔道口,或叫岔道城。出居庸关大约五六里路,是向北唯一的通道,据说出这城以后才有分道,所以这地方叫岔道口。这儿有城,很雄伟也很坚固,垛口有炮台有衙门也有守兵,有买卖有驿站,有公馆也有戏楼,是南来北往的咽喉。皇清200多年和北边蒙古搞和亲,这是朝圣的要路,过往的蒙古王公都要在这里打尖休息,所以很有气派,也很富庶。可现在不同了。我们由东门进的城,一进城就感到乱糟糟的。据说只开东门,街上堆满沙子口袋。奇怪的是,不是守军在护城,代替的是义和拳。他们几十人成群,满街乱走,守军反而安闲地驻在营房里,街上到处是焚香的气味。看样了商店已经几天不开板了,门前冷冷清清。大雨过后,街心是泥塘。四外观看,到处黑灯瞎火。按说七月的晚上,正是在街头品茶乘凉,人们闲聊天的时候,可现在都紧闭门户,避祸藏在家里,这分明是个变乱的城市。
“驮轿一直赶进一个大院里。院落里空静静的,显然是特意腾出来的,大概原来是个营房,院门很宽大,几乘驮轿进来后,一打盘旋,由院门又出去了。这儿分前后院,后院北房三间,带廊子,东耳房两间,另有东西厢房,这是不对称格局的四合院。有角门进西跨院,是伙房。仍是老太后住上房东屋,皇上住西屋,皇后、小主、格格们住东耳房,紧挨着老太后。下人们住东西厢房。西院伙房里有热水,和西贯市不同了,这儿不烧湿煤,全烧大的木头。我们可以给老太后洗洗脸,擦擦身上,洗洗脚。虽然没有可换的衣服,但总比在西贯市强多了。屋里靠南窗子底下有铺炕,炕上有条旧炕毡,一个歪歪斜斜的小炕桌,一个枕头,油腻腻的。老太后侧着身子歪在炕上,看得出来,是十分劳累了。她不发脾气,不说话,闭目沉思。我们都屏息伺候。隔壁皇后、小主、格格们,下车请过安后,静悄悄地回到屋里,屋子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和皇宫里的规矩相同,不管有多少伺候的人,丝毫听不到说话走路的声音。
“一会儿李莲英来了。老太后让把皇上请过来,共同听今天城里洋人的信息和宫里的消息。李莲英虽然病着,但这是他的差事,是非常重要的差事。他退下来的时候,告诉我们洋人还没进宫,这是他秘密告诉我俩的。当然,他信得住我俩,不会给他坏事。——我俩第一次听到宫里的消息,知道宫里的姐妹们还活着。老太后的面容也有些好转了,沏上茶后,老太后跟平常一样慢慢地品尝着,说这儿的水好,和玉泉山的水差不多,有甜丝丝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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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昌平到怀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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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娟子所料,王公大臣们多起来了。晚饭后来请安的人黑鸦鸦一片,分品级站了一院子。我们当然不认识,过去我们根本见不到他们,现在我们在东厢房里,能隔着窗子看。老太后和皇上走出屋子,母子一前一后,站在廊子上,看他们跪拜完。老太后抬眼看了一下李莲英,李莲英说了句‘歇着吧’,他们就鱼贯地走散了。已经听了李莲英禀告的各方面消息,也无须召见他们了。很奇怪的是,老太后闭口不谈半路遇土匪的事,不但现在不谈,以后也没听老太后谈过,好像这事对老太后不怎么光彩似的。
“王公大臣里除去最早跟着太后跑出来的端王、庆王、肃王以外,还新添了礼王爷、那王爷;除去澜公爷以外,新添了泽公爷;除了伦贝子以外,新添了贝子;军机处的除了原来跟车出城的赵大人以外,又添了刚毅刚大人,英年英大人。其实,他们也是洋人一进城就跑出来了,比我们并不晚,也没什么新消息带出来。不过几十辆轿车在大道上一跑,沿途的军民们越发惊慌了,都知道皇上、太后、大臣们都跑光了。再经过义和拳骚扰,各处的买卖和住户更紧闭门户,市面上要什么没什么。
“夜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崔玉贵回来了。听说用大车拉来一乘轿子,并带来几个轿夫。娟子说,又有他丑表功的材料了。早晨起来,伺候完老太后,我俩到前院看看,那是州官拜客坐的一顶蓝呢子轿,俗名叫‘四人抬’。仔细一看,不是呢子是蓝咔啦,这是西北织的一种东西,又硬又厚,只有两种颜色,一种大红,一种藏蓝,经常用它做皮褥的面子,在宫里我们春秋也用咔啦做鞋帮子,图它挺拔。可夏天用它做轿围子不合适,因为它厚不透风,人坐里头闷得发慌,现在只能将就,不能讲究了。轿是四个人抬的肩舆,又沉又笨。在城里拜客用,抬着各处转悠,很样式,如果长途奔波,以五里路换杠来算,就要两班倒或三班倒。前边四个人抬轿,后边八个人坐在大车上休息,预备将来轮换,这个举动就大了。不如此,盛暑之下,什么人也支持不住。在这困难期间,非同小可,不过老太后要这样做,也就只能这样做。
“李莲英和我们是奉命来观察轿的。夜间找来木匠已重新把轿内的坐椅修好,把矮茶几装饰起来,安牢靠了,草草收拾一番,就算完了。
“陪同崔玉贵去延庆州的,自然是有向导姓杨的。据崔、杨说,延庆州是义和拳扎堆的地方,四门紧闭,都是义和拳的人守城。州衙门已经好久不能办公了。还是姓杨的有办法,冒充东路催粮的人(义和拳缺粮),好不容易进了城,找到州官后才说出实话。州官和两位师爷一起见的我们。我们一无信件,二无凭证,他们哪里肯信。好在延庆州跟宫里常有交往,宫中用炭,是延庆州进贡的,这是一大批供应,一年要几十万斤。崔玉贵提到北京西四北红罗厂收炭的太监某某,他们才相信了,恰好这二位师爷里就有一个和某太监曾经打过交道的,于是他们放心了,连夜找到衙役把轿子整理好,传唤了轿夫,州官带着官印,师爷陪伴着跟随着来到岔道城。他们说,在这兵荒马乱时代,印说丢就丢,印就是脑袋,当官的把印丢了,脑袋也就危险了。他们带几个亲丁保护着他们也保护印,就这样,瑟瑟缩缩地跟着我们走了多半夜。让他们办点供应,他们哪里能办得到?师爷说,我们知道这是天官赐福的事,捧着花献佛,谁也不傻。过去我们常孝敬过宫里,不是榆木脑袋,一点弯儿也转不过来的人,可现在说话不算数,手底下任何东西也没有。延庆州的几个人还算聪明,不敢跟崔打官腔,说的全是粗话和大实话,很对崔的口味。听崔玉贵说话的口气,很同情延庆州的州官,由他回禀老太后,一定不会乘机踢他们一脚的。乘机说坏话,这是太监回事常有的事,对太监千万得罪不得,尤其是崔玉贵,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他舌头底下花样可多了。
“州官大老爷并没有朝圣,因为我们没看见他进来。天已经大亮了,仔细看这院子,根本不像有女眷住过,四角都是破破烂烂。我们的住房光有一铺炕,炕上一张旧席,任何陈设也没有。最主要是只有男厕没有女厕,半夜时有人进院给缸里挑满水,灶里加些劈柴,白天见不到一个人。就这样,在这里住了一夜。总算还好,能给点吃的,不致挨饿了。
“车驾又要出发了。这是七月二十三日卯正时分。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凉,不像关里那样闷热了。只是老太后、皇上、皇后、小主、三位格格和我们,都是单衣单裤,又被雨淋湿了,夜里冷得打哆嗦。我和娟子只好到西跨院伙房里,一来给老太后烤衣服,主要是烤袜子,二来我们也取取暖。两天的时间,我们已经变成灶下的蓬头鬼了。哼,王公大臣们一个有良心的也没有,皇上仍穿着旧青布长衫,护军的绿色裤子,一点倒换的衣服也没有,他们不肯脱下自己的衣服,替皇上换一换。我们当丫头的亲眼看着皇帝受苦。咳,食君之禄……此话他们只会讲给别人听。
“老太后要启驾了,轿子抬到院子中央,大臣们由各角落里钻出来,恭送老太后启程,依然出东门。冷冷落落的,没有一点仪鸾的排场,蓝呢子小轿是第一个,皇上的驮轿是第二个,皇后的驮轿是第三个。李莲英病了,特赐让他坐驮轿,排第四个,我们侍女的车紧跟驮轿后。其余顺序是大阿哥、小主、格格,就这样一溜长龙似地出发了。早晨吃的是黑馒头冬瓜汤,只知道有人送来,不知道由什么地方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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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昌平到怀来(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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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东门,沿着城墙走,绕道走上了京绥通路。这时路上的败兵游勇多起来了,三五成群接连不断。他们碰到我们的车,并不愿意让路,和我们车队抢路,掺在一起走,我们也没办法,给我们带来很多不方便。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据说快到怀来境界了,天忽然下起大雨来,比昨天的雨还大,有风,雨铺天盖地向下洒来,雷又响又脆,闪电一亮,雷就紧跟着劈下,惊得骡子的耳朵都立起来。风卷着雨点,把车帘子揭开,简直等于往身上泼水。娟子和我把车帘子握紧,略挡住一些雨。更可怕的是,车当然是不能走了,有几个败兵,没处可躲,钻在我们车厢底下。天哪!他们要起歹心,乘这大雨的时候,喊都喊不应,若上车糟蹋人该怎么办啊!九死一生,我们什么办法都想到了。想得最多的是老太后平日在万万人之上,可今天怕是连两个贴身的丫头都庇护不了。我们两个死死地按着车帘子,大气也不敢出,用耳朵细听车厢底下的声音,心都跳到嗓子眼里,吓得浑身乱哆嗦。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们逃亡路上最悲惨的时候了,我不说出来有谁能够知道呢?
“雨由大变小,天虽然不开晴,雨点总算变成细丝了。轿车拖泥带水地向前走。这时我俩只希望车走,虽然不知道去往哪里,无论如何也比败兵蹲在车厢底下强得多。眼见马路旁有两间屋子,窗子洞开着,像两个黑窟窿,门口外有一眼井,井台下有一个大草帽,雨后正随风掀动。车把式一阵心血来潮,打算捡这个草帽。可是一掀,妈呀,赶紧放手往回跑,原来那是个死尸,蝇子乱爬,被人杀死的,埋在井旁边,只露着个头,满脸是血,草帽系在颈子上。车夫往回跑的时候,摔得满身是泥,这更增加了我们的惊恐。那个时候,小命说完就完。我俩只能屏息敛声,听候命运的安排。自从出了西贯市,沿途土井并不少,但我们渴死也不敢喝那里的水,一来雨大,水井的水往上涨,一伸胳臂就能够着水面,黄汤绿沫,看着就恶心。更重要的是井里头往往有死人,不是一个人头,就是一具死尸浮在上面。这是车夫告诉我们的,他们也不喝这里的水,甚至饮牲口连骡子都不喝。我们沿途的艰苦就可想而知了。
“我永远也忘不掉七月二十三日,巳末午初时刻,来到一个大镇上,那就是榆林堡。如果说前两天过的是阴间,到这里就算还阳了,娟子我俩管这里叫阴阳界。
“第一是,这里有地方官前来接驾了。
“第二是,有从北边来的军队前来护驾了。
“我们当侍女的,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只能用眼看,用耳听,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每天必须把‘是’挂在嘴上。但是我伺候人时间长了,养成察颜观色的本领,现在一到榆林堡,地方官戴着朝珠穿补服,迎面跪着来接驾,老太后自然是眉开眼笑。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一个听人喊万寿无疆惯了的人,自从一出宫门,没有人理,没有人瞧,是多么难受啊,现在又有人跪在面前了,心里的舒服劲是可想而知的。我们三天来的紧张气氛也随着消失了。
“榆林堡离怀来县有30里,是延庆和怀来交界的地方,县官亲迎30里来接驾。这位县太爷是很有章法的,向着第一乘轿子、第二乘驮轿报名跪接以外,向第三乘驮轿请了个跪安,对余下的轿车并不答理,起身上马,头前引路,进入街里。可见这是暗中有人指点,才知道第一乘轿子是老太后,第二乘驮轿是皇上,第三乘驮轿里是皇后,余下的就可以不闻不问了。
“堡子的规模并不大,一条正街,路北有三家骡马店,这是给差夫驿卒预备的,足见当时差役的频繁,现在冷落了,各家的门都紧闭着,街上很多乱兵,骡马粪的气味刺鼻子,雨后满街流泥水。老太后被引到尽西头一家大的栈房里,这是北房三大间,一明两暗,别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台阶特别高,屋子中间有茶几、椅子、铺垫,堂屋东西两壁是木头隔扇,门口是竹帘子,墙上挂着字画,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没遭劫的屋子。
“夏天的中午,虽然没出太阳,但特别闷热,苍蝇又多,直叮脸;院子里的蜻蜓乱飞,使人心发烦。我们出来进去舀洗脸水,打漱口水,要特别小心,一来地滑,二来台阶高,会绊个跟头,好在这个地方烧火用炭,而使水很方便。据说这儿三个店原来都准备好三大锅绿豆小米粥,熬好了等候御用,可是都被乱兵饥民给抢光了,任凭怎么拦挡也拦挡不住,只有这个院里还剩下一点锅底,是再三央告才留下的。这时乱兵成帮结伙,由店前经过,俗话说,有势力的怕不要命的,这都是些亡命徒,谁也不愿意招惹他们。
“老太后就在漱洗完毕以后,召见了这位地方官,我们躲在东暗间里,李莲英引进来的这位地方官大概是南方人,说的话听不清也就记不清了,只记得说话带丝丝的口音。老太后很夸赞他一番。当然,在兵慌马乱的年月,出县城30多里路,酷暑的天气里,又冒着大雨,到两县的边界上亲自恭迎圣驾,乱世识忠臣,这种赤诚的心,实在难得。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昨天到一个县(昌平县),放枪把我们赶走,今天到怀来,郊外亲迎,怎能不让老太后感动呢!
“不一会儿,厨役送豆粥来了,由皇帝的内监接过来,只是每人一中碗,并无别的食品,先送的两碗里还有细丝咸菜,其余的连咸菜也没有。可怜的午饭,根本没筷子,老太后让取秫秸杆来,这已是两天来司空见惯的事了。吃完粥后,老太后照例要走一走,忽然看见我在旁,说‘荣儿有水烟吗’?我说,‘水烟、火镰全没丢,就是没烟袋’。李莲英赶忙去找,恰好地方官在店门口,跟他说清楚,很快就送来了。老太后问些闲话,内监侍女都在旁,并不避讳。太后说:‘这回出来十分仓促,皇帝、皇后、格格们都是单身出来,没有替换的衣服,你能不能给找些衣裳替换一下。’县官跪着回禀说:‘微臣的妻子已经亡故,衣服箱笼多寄存在京城里,只有微臣的姐姐姐夫随臣游宦到这里,臣母尚有几身遗物,还在臣的身边,皇太后不嫌粗糙,臣竭力供奉。’看来这位县官很识大体,说的话很娓婉动听。老太后让他平身,又低声对他说,‘能找几个鸡蛋来,才好’!县官说,‘臣竭力去找’,说着请跪安退下。过了片刻,县官亲自用粗盘托着5个鸡蛋并有一撮盐敬献给老太后,并说各家住户,人都跑空了,只能挨户去翻,在一家抽屉里,找出5个鸡蛋,煮好后献给太后。又说,臣知道老太后一路劳乏,特备轿子一顶,轿夫都是抬轿多年,往来当差惯了的,请老太后放心等等。这期间我们洗手给老太后剥好鸡蛋。我们隔着帘子看县官,大约35岁上下,清瘦脸,很稳重。老太后让他下去休息。老太后一口气吃了3个鸡蛋,大概是惊恐的心已经过去,两天来又没好好吃饭,把剩下的两个鸡蛋让李莲英献给皇上,别人都没有份,这是老太后特意表示对皇上的爱敬。老太后吃完鸡蛋又吸几管水烟,重新洗脸擦背,疲劳总算赶走了些,开始传呼起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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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昌平到怀来(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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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后坐怀来县备的轿子,皇上坐延庆州备的轿子,皇后、小主同一乘驮轿,大阿哥和溥伦贝子同一乘驮轿,李莲英一乘驮轿,余下顺序而行。出了榆林堡,途经各处村落,更是残破不堪了,门窗户壁没有一处整齐的,都被残兵败卒给破坏了。他们有什么抢什么,如果门锁着,就把窗户给掏开,墙也坏了,篱笆也倒了,破棉絮烂褂子全给扔在路边上,他们像蝗虫一样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一群接着一群地吃,把老百姓的东西吃干净算完,这是我们亲眼见到的。
“要说一点不是我应该说的话了。
“李莲英不是临离开宫的时候就发蔫吗?半路上下大雨不是又病了吗?现在又扬气起来了,就因为来了个护驾的岑春煊,一口一个大叔,把李莲英喊得扬气起来。我和娟子同样有这样的看法。
“我们足不出户,又聋又瞎,唯一的消息来源是听小太监的,他们有话存不下,有点消息必定悄悄地告诉我们才算舒心。听小太监说,岑春煊本来不是带兵的,他是甘肃管钱粮的官叫藩司,也叫藩台,是个好说大话喘粗气的人,牛皮吹得呱呱叫。说他是‘苗子’,有种野性,在家行三,大家背后管他叫岑三,也叫苗三。洋人在天津沿岸扰乱的时候,他就扬言要求出兵,等到洋人侵占了天津后,他更火急暴跳地要勤王。甘肃巡抚看他牌子扛的硬,自己拦他也怕落不是,更加眼不见心不烦,打发他出去了事,于是给了他2000来兵,5万两银子,由草地顺北路来到了京城。到了京城后,军机处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步兵原来驻在张家口,因此让他办理察哈尔堵防的事,等两宫离宫以后,他得了信息,就追随到了怀来,借机扬言说是由甘肃特来京郊带兵护驾的,吹的多响。他的老子是岑毓英,当过云南总督,朝圣时曾和李莲英打过交道,所以他一到怀来的榆林堡就先拜见李莲英,一口一个大叔,叫得又响又脆,李莲英平白添了这样一个有军队的侄子,也是求之不得,有了他可以随自己的手心转;而岑呢,有了李也可以上边通天,差事一定当得红火,本来就是顺杆爬的人,抱住这条粗腿,就一定会飞黄腾达。两人一拍即合,人得喜事精神爽,因此李莲英也就不发蔫了。从榆林堡开始,这两位令叔贤侄就密切合作,直到辛丑回鸾,岑春煊所以能当保驾的近臣,实在是李莲英保荐的。李更长期给他说好话,岑春煊才一直恩宠不衰:不到半年就升到陕西巡抚,后来当两广总督了,这都是从榆林堡喊大叔开始的,不要小看现在这个小镇甸满街流黄泥汤子。这段公案,我们当侍女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骨子里的事,往往不容易猜透。这也是我们不应该说的话。总之,子承父业,岑毓英总算教子有方。俗话说得好,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
“不说闲话了,还是书归正传吧。
“从怀来县官接驾起,王公大臣们就撒了欢了,首先是快马加鞭先察看老太后驻跸的地方,再察看各王公大臣的公馆如何,弄得乌烟瘴气,跟夜宿西贯市时的鸦雀无声不同了。自榆林堡启驾到怀来县城30里的路上,探马往来就有两三次之多。娟子说,他们又还阳了。未初离开榆林堡,申正已经到了怀来县城。这是小县,城里街上满是鹅卵石,非常难走,坐在轿车里简直骨头都要摇酥了。偶尔有两三家门外贴出红纸来,表示迎驾,一看就明白,这是县太爷的主意。老北京有句俗话,‘燕九挂灯笼,冷冷清清’,本来正月十五已过,应个景儿罢了。
“老太后、皇上的轿直抬到官衙门里内宅门口。这位县太爷很会办事,把整个官廨腾出来,作为临时驻跸的行在,显得异常尊敬也显得格外亲切,又容易保卫。他手下也有一帮得力的人,虽然说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但他们把门庭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正房三大间,老太后临时住,这大概是县官的卧室,陈设不多,可很雅洁,尤其西面一铺床,湖色软缎子夹被,新枕席配上罗纹帐子,垂着山水画卷的走水,两个青绦子帐带,很不俗气。中堂的北面,一个条山的架几,一张八仙桌子,两把太师椅,鲜红的椅垫,显得很匀称。比起西贯市,土炕,没炕沿,光秃秃的只有一把破簸箕,真是天上地下了,无怪老太后满意。正房东边有两间矮房,是耳房,和正房隔山相通,这是便于下人们伺候。皇上住外院的签押房,是县太爷办公会客的地方。跨院西花厅三间,住皇后、小主、格格们,溥(大阿哥)、溥伦只有和皇上望衡对宇而居了。我们当然是住在正房的耳房里,因为伺候老太后方便。县官的女眷都避在西北角的平房里。晚饭很丰盛,主要有肉、鸡、肝,自从离宫后,第一次开荤,所以也吃得特别香。这些肉和鸡都是他靠地方绅士弄来的。在这斗大的山城里,也真难为他了。一时王公大臣,阉人侍女,满坑满谷,几乎挤破了这小小的县城。
“我们晚膳刚用完,李莲英就带着县官进见来了。小太监捧着四个包袱。李莲英代奏,说县令某,知道老太后、皇上出宫时没带衣服,特将先人的遗物及自身的衣饰奉献,聊备替换,粗陋不堪,望太后赦臣死罪。老太后点点头说,‘你先下去吧’。打开包一看,蓝薄呢子整大襟袄一件,深灰色罗纹裤子一条,没领软绸汗衫一件,半截白绸中衣一条。这是给老太后的。打开另一包,是江绸大袖马褂一件,蓝绉长袍一件,另备随身内衣一套,这分明是给皇上的。另一包是皇后、小主、格格们的,因为都是旗人,打点的都是男人的长袍丝裤。最最令人满意的,是最后一包,全新的袜子,都是细白市布做的,大约十多双。两天多来,两次遇雨,别处都能忍受,只有脚在湿袜子里沤着,真难受。还有件极可心的事,包里另有一双矮腰细绒软胎的毡靴子,高寒山区,又潮又湿,这是预备老太后洗浴完换的。无怪老太后赞叹地说:‘这个人有分寸,很细心。’此外,小太监又抱来两个梳妆盒子,梳篦脂粉一应俱全,老太后说,三天没照镜子,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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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昌平到怀来(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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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赶紧打水,洗头洗脸擦身上,李莲英给老太后细心地梳头,把过去的盘羊式改成了两把头,老太后从此又恢复了旗装。皇后、小主、格格也各人拣了件男人长衫穿了,还原成本来面目。在给老太后梳头时,我在一旁伺候,听李莲英禀告说,京城里军机大臣王文韶来了,特意向老太后禀告,军机的一切信印,他全带出来了。老太后点点头,这就等于老太后在路途上能发号施令,调动一切了。这是件极关重要的大事,于是传谕,明天接见军机们。在这里,我附加一句话,我在温泉的路上足踝骨被有毒的牛蝇叮了,渐渐肿起来,雨水一泡,化脓了,走路一跛一点的。老太后就把毡靴子赏给我,我一直留它20多年,后来搬家丢了。这位县官随行在到西安,办前站粮台,时常召见,才知道他姓吴,是曾国藩的侄女女婿。老太后眷念故臣,对他自然会格外体恤的。
“第二天,在这县城驻跸一天。早晨开始‘叫起’,这是离宫后第一次有威仪的行动。吃完早饭,老太后正襟危坐在堂屋东面的太师椅上,梳着两把头,很是端庄,皇上穿青色马褂,浅蓝的绸衫,雪白的袜子,坐在西面也很郑重体面,地上铺好拜毡后,我们当侍女的就回避了。这次叫起,几乎是满汉的全部军机大臣一个不缺。我们是不能问这些事的,李莲英、崔玉贵也只能在下房侍候。很明显,这次叫起以后,王文韶连夜回京了。庆王随老太后走两站,每天几次召见,后来也回京了。这是预备议和的开始。
“就在庚子年七月二十五的早晨,我们随同老太后的銮驾,出怀来的西关,经宣化,过怀安县,八月初已近山西境了,从此,吃饭有地方供应,走路有军队保护,我们又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悠游自在的生活了。但风餐露宿,道路颠簸,走在这早穿棉午穿纱的地带,又当这乍阴乍晴的季节,比起宫里的生活来,当然是相差万里了。我和娟子不禁两眼痴痴地回望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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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路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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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后的西行车队像滚雪球一样,由最初的3辆变为30多辆了。当差的人也陆续添了十多个,于是也就威武起来。可能是为了安全起见罢,撇开京绥通路不走,傍着这条道走崎岖的小路。最初还记些地名,以后索兴不记了。长途跋涉是很苦的,但差事比较轻闲。中午吃饭有太监伺候,除晚上睡前的洗涮由宫女伺候外,老太后因沿途劳顿安歇得早,事不多。最奇怪的是老太后在路上很少发脾气。规矩松了,过去我们不能抬眼皮看的人,现在也能正眼看他们了,除去皇上以外。
“难熬的是路途上的寂寞,满眼青纱帐,无边无际,若有什么古迹,我们也没心肠看。睁开眼睛一片绿,也都看厌烦了。但不能睡觉,稍不小心,车一倾斜,头会碰出包来。就在这万分无聊的时刻,忽然后边的驮轿里发出清脆的二胡声音,手法很熟练,听得出这是由大阿哥的轿里飘出来的。随着风又飘来几句唱词:‘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锋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节奏鲜明,行腔吐字,一放一收,很有叫天(谭鑫培)的味道。这是大阿哥在长途寂寞中第一次发出来的声音。
“大阿哥是己亥年(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进宫的,当时大约是14岁。他是端王爷载漪的儿子。端王爷当时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声色犬马,吹拉弹唱,无一不好。他有一个好福晋,能说会道,八面玲珑,让人处处满意,常进宫伺候老太后,很是得宠,说他夫以妻贵,一点也不过分。乘着戊戌以后光绪爷不得志的时候,就把他们的儿子举荐进宫来。说举荐——是真的。听大家传说,端王亲自向老太后禀奏,臣的孩子可以当大阿哥。
“大阿哥叫溥,提起他来,咳!真没法夸他。说他傻吧,不,他绝顶聪明,学谭鑫培、汪大头,一张口,学谁像谁,打武场面,腕子一甩,把单皮(小鼓)打得又爆又脆。对精巧的玩具,能拆能卸能装,手艺十分精巧。说他机灵吧,不,人情上的事一点不通。在宫里,一不如意,就会对着天长嚎,谁哄也不听。说他坏吧,不,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吃喝玩乐,尽情地享受,与人无争,与事无忤,只知道缺什么要什么。说他好吧,不,一辈子没做过好事,谈不上一个好字。他一生不知道钱是干什么用的,只知要东西,下人给弄来就行。至于变卖什么东西,变卖了多少钱,东西买得值不值,他一概不懂,也一概不问。所以辛丑回銮以后,取消了大阿哥的名义。他出了宫,人就称他为大爷了,他将几辈子积存下的珍宝、字画、房产、庄田等,一古脑儿全变卖了,当然中饱的人不止一个。他由青年到死一直是这样子。40岁以后,由于女色、酒、鸦片,纵欲无度,双目逐渐失明了,也就更加消沉。但他从来没夸耀过自己曾经是大阿哥,也不念道自己是王爷的儿子。他中年住在后海蒙古罗王府,后来眼也瞎了,家也穷了,靠从前骗过他吃过他的当铺掌柜的周济他碗热汤面,施舍一点烟灰度日。在敌伪时期,他默默地死去了。
“不多说了,大阿哥大爷后来的事,要说还能说一车,还是收回来,继续说他西行路上的事罢!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在家里使奴唤婢,娇生惯养,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现在闷在驮轿里,除去吃饭睡觉以外,根本下不了地,一连就是几十天,怎能忍受得住?于是千方百计地找消遣的东西。大阿哥驮轿里添的各种玩意就多了,有手鼓,这是西北人喜爱的乐器,大阿哥能敲,一边敲一边唱:‘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这是弥衡的击鼓骂曹,很有一股傲气。见什么唱什么,足见大阿哥的聪明。
“一天早晨,刚上车,响晴的天气,西北风迎面吹来,很有些初秋的意味。突然,由大阿哥驮轿里飞出嘹亮的唢呐声音。小娟子机灵,马上让车夫停下车来,找到专侍太监,叫启禀大阿哥,千万不要再吹,如果要吹,要把唢呐筒子塞上手绢,免得声音飘到太后耳朵里。试想老太后在前面坐轿车,后面跟着个吹唢呐的,不成送殡的了吗?老太后哪有不翻脸的。幸亏她机灵,心眼快,免去了一番大的麻烦。大阿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太后的鞭子。从此种下了大阿哥对我们俩人的好感!
“大阿哥驮轿后边添了一辆车,专为给他装玩物。笼子里装两只免子,不是白色的家免,是黄色的野免子,溺的尿很骚。还养有两只狗,不是高级狗,是普普通通的笨狗。宫里养狗,第一是养雄壮的大狗,显得威武;二是养叭儿狗,喜欢它娇小玲珑。对这样不大不小的狗,向例看不上眼,称这种狗叫二板凳。下等宫监历来没有坐椅子和坐高座的资格,在榻榻里只能两三个人合坐一条靠在墙边的矮板凳,称这样的板凳叫二板凳。小太监彼此奚落,常常说,‘坐你的二板凳去吧!’等于说,‘一边闲着去吧,没有你多嘴的资格。’说狗是二板凳,也有次一等的意思。在西行路上,养这样的狗也是寂寞到极点了。
“大阿哥是不甘寂寞的。一路上买的蝈蝈不下二三十个,晴天的时候,叫得又脆又热闹。终于找到可玩的东西了,他买了十几个母蝈蝈。这东西我们第一次见到,比蝈蝈大好多,油黑油黑的又发青,尾部两个叉,并在一起,很长,插入泥土里产卵。大阿哥异想天开,想让母蝈蝈繁殖后代,不知花多少钱,买了个大方盒子,装满了土,用草皮盖面,盒子四面有几根柱,像挂蚊帐似地搭上纱布,把母蝈蝈放在里头。可惜产房虽很好,而母蝈蝈互相残杀,咬死几个,剩下的缺胳臂断腿,让大阿哥伤心极了,不得不给它们各立‘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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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路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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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兴的事终于来了。
“京里来人了,端王府给大阿哥送来两件宝贝。在大阿哥的眼里头,珍珠翡翠玛瑙,那种冰凉帮硬的东西,吃不得,玩不得,算不得什么宝物;真正的小动物,能玩,逗人喜欢,才算宝物。这次端王府的人给他送来两只油葫芦,真真乐坏了大阿哥。
“这是闻名的十三陵的油葫芦。
“宫里的人,大概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断子绝孙的太监;一是混吃等死的老寡妇。他们都是无聊到了极点,千方百计地找寻寄托,但无论如何也排遣不了那种不幸的寂寞,于是到各处拣选玩物。十三陵的油葫芦就是由宫里挑选出来的。一到白露节,后门桥往南一带,卖油葫芦的小贩就多起来。选这个地点,无疑最高的目标是面向宫里。景山西侧板桥一带,景山东侧黄化门一带,北海东侧内宫监一带,这一大片地方都是太监聚居的所在。太监下了差以后,多在这地方喝喝茶听听书。有点新奇玩意,买回宫去,孝敬主子,花钱不多,落个得脸,所以应时应景的东西也就多起来。
“听小太监向我们夸口,说京西的油葫芦滑,叫草油葫芦,不干活,爱叫;十三陵的油葫芦笨,老实,爱干活,叫山油葫芦,活的时间也长。京西的活不到冬至,十三陵的能活到大寒。颜色也不一样,十三陵的发青,螃蟹盖子色,叫蟹壳青;京西的脖子底发红,爱跳不老实。买油葫芦最主要的是听他叫,十三陵的油葫芦善叫,每到晚上,天一黑,开始叫起,彻夜不停,高低声音变调,快慢缓急,嘟噜噜叫个不尽不休。跟蛐蛐不同,蛐蛐是一声一声的,油葫芦连续不断,而且长短声不同,抑扬顿挫,叫得人九转回肠。这很对长夜失眠的宫妃的脾气,总算有个活物陪着她们度过难熬的夜晚,更何况在秋风秋雨之中。因此,养油葫芦玩,在宫里每年秋季是个风气。
“这次给大阿哥送来的油葫芦,装在油葫芦罐里,是‘范子货’,是宫里和各王府特制的。春天种葫芦时要种亚葫芦(一种结小葫芦的植物),等结葫芦时用一种叫‘范’的模具,把小葫芦装在范里,使小葫芦按范的形状长。‘范’有方的,有圆的,有扁的,‘范’里有各式各样精雕细刻的花纹。葫芦成熟以后,磨光擦油,就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太监是把装着油葫芦的油葫芦罐放在胸前温暖的怀里带来的,足见很珍贵的了,无怪大阿哥高兴,偷偷让小太监拿给我们看,表示对我们的好感!
“最让大阿哥高兴的是在雁北的一次驻跸。那天,天时还早,小太监由外面买进几只鸽子来。起初不太注意,后来打开膀子一看,竟然是乌头还带有黑翅膀的。啊!这是铁翅乌,北京还没有这个品种,他惊喜了。当时北京只有铜翅乌棕头棕翅,没有铁翅乌(黑头黑翅)。次日在路上,大阿哥特意让小太监挎着篮子给我们看,并告诉我们,他让本地人去给收买些。过了些天,他又让小太监告诉我们,说这种鸽子飞起来好看,但并不善飞。到现在北京还流行两句土话:‘十个乌九个赖,有了一个就不坏。”——这是大阿哥在西行路上嘴里唱出来的。
“大清国最后一个太子,最后留下的话只有这一句了,但人们很少知道这是大阿哥说的。在西行路上,我们的车轿首尾相接,相处约两个半月,虽然有贵贱之分,男女之别,但他那孩童之心时时显露出来,他根本不懂当皇帝是干什么。我真不知道老太后一定要让他预备当皇帝是什么意思。每当秋高气爽的时候,瓦蓝瓦蓝的天上,飞起成群的鸽子,就不由得想起了大阿哥,想起了他的铁翅乌来。咳!知道末代太子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了。这是一个被戏弄的孩子,任凭别人来嘲讽他!而戏弄他最主要的是他老子。
“端王处心积虑又心急火燎地想让儿子当皇上,自己好当太上皇。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儿子究竟是龙是泥鳅,自己早就知道,正因为他是泥鳅,自己当上太上皇才更称心如意,可以为所欲为。老太后70多了还能活几年?但端王又自知德望不够,于是就利用义和拳扶满排外,迎合老太后的心意,结果惹下天大的灾难,这都是由大阿哥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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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光绪剃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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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跟您交代清楚,这些事都是我听来的,不是亲眼看到的,不要说我骗您,更不可寻根问底。我是怎么听到的就怎么说。咱们说句笑话,这叫‘老太太喝面茶——糊里糊涂’,您糊里糊涂地听,我糊里糊涂地说。不过,这些是属于下等人干的事,知道的人很少了,我不说恐怕没有人知道了。
“宫里头专有一个处,叫按摩处,归敬事房管,有200来人,规模很不小。上至给皇上沐浴、剃头、修脚,下至给一般太监剃头、刮鬓(老太监没胡子,所以忌讳说刮须)。最主要的还是伺候太妃们,腰酸腿痛、筋骨不舒,甚至因夜间睡觉枕头垫得不合适,俗话叫‘落了枕’了,这都是按摩处的差事。还有太监们短不了扭了骨,伤了筋,这也归按摩处来治,一般地说,皇上有御药房,太监们有按摩处。可以说,按摩处是个上下离不开,接触面最广,差事很杂的地方。
“我又要说古了,但我可不敢在您面前卖三字经。作为下九流之一的剃头行,二三百年来就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憨王(旗下人对努尔哈赤的尊称,也是爱称。有时叫‘我们的老憨王’,更显得亲切)建国初始,为了和汉民区别开,把建州人(当地人)和归顺的人都剃成半个月牙式的头,做成明显的标志。一来免去归顺的人三心二意,往来流窜;二来明朝的人,见到剃头的人就杀,这样更巩固了老憨王手下的人民团结一条心,誓死抵抗明朝人。汉民自古以来是蓄满发的,对头发看得非常重要,一根头发也认为是父母给的,说是父精母血,动了他们的头发,就像杀了他们的父母一样。满洲人进了关以后,就以剃头不剃头,作为归顺不归顺的界限。如果剃了头,就表明你投降了,当作顺民来看待;如果不剃头,表示不投降,当作暴民来看待,那就格杀不论。所以当时就有这样的命令:‘留头弗留发,留发弗留头。’如果想留脑袋那就必须剃发,如果不剃发那就要砍脑袋,不投降就杀头。这个命令是十分严厉的。
“因此,随龙入关的剃头匠人(当时剃头匠都是随营的兵),自然是狐假虎威,趾高气扬的了。别的先不谈,就以剃头的挑子作例吧,那简直就可以说是个杀人的刑场!
“现在剃头挑子很难看到了。挑子分前后两头。前头的是以一个圆圆的木桶做成,大约有一般水桶粗细,木桶里有个小火炉,用木炭生着火,火炉上边有一铁制的架,一个铜盔式的脸盆放在火上,温好了水,用来洗头洗脸,做好剃头前的准备。俗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就因为它的一头有个炭盆。挑子的另一头,主要的是挑着个坐凳,因为被剃头的人必须坐着。并不是四条腿的凳子,根本没腿儿,是几块木板拼成的,简直像切肉的墩子,北京管这样的东西叫兀头。墩子中间空的,有一个匣子,盛刀子拢子之类。
“看起来这挑子平淡无奇,可当初清兵进关的时候,人们看见它就会毛骨悚然。
“第一,那块钢刀布(钢,在这里念杠,动词,把刀子来回在布上蹭,使刀刃锋利)是一尺来长的水龙布,背面写着10个大字,就是‘留头弗留发,留发弗留头’。据说这是当时皇帝给下的诏书,让所有的剃头挑子都挂上,剃头匠有权强迫汉民剃头,如果不剃,杀头问罪。剃头匠的权力就这样大,可以说剃头匠掌握生杀大权。
“第二是剃头挑子上的钩子,比平常的钩子大而硬,几乎像帐蓬上的一样大,当然这是用来搭汗巾的,洗完脸洗完头以后,把手巾搭在这里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原来另有用处,钩子大而且硬,是杀人之后把人头挂起来示众的。
“第三是前边温水的木桶,木桶下腰的颜色固定是红色,一来表示桶里可能还装有人头,二来表示钩子上挂的人头往下滴的血迹。
“还有件奇特的东西,就是剃头人坐着的凳子,也是鲜艳的红色,为什么不用轻便的四条腿的凳子而用沉重的木墩子呢?关键就在这里。墩子有墩子的作用,它既可以坐人又可以宰人,有谁敢抗拒不剃头,马上拉过来,按在墩子上剁脑袋。后来的剃头挑子革新了,保持了墩子的原形,用几块木板拼成,中间是空心,做成一个抽匣,盛些剃头用具了。
“一副剃头挑子,就充分表示出征服者对被征服者残酷杀戮的痕迹。我絮絮叨叨地说这些话,目的是说清朝自入关以后,对于剃头匠一向是很看重的,在宫里这行人也比别的太监地位高,除去师傅对徒弟打骂呵斥以外,很少受到别人的折磨。这些话我是听老刘讲的,他说老一辈的师傅传说,是有这个谱儿。这些话当时只能在家里偷偷地说,在宫里是不能说的。
“这里我必须多说一句话,按摩包括剃头在内,凡剃头匠一定要会按摩。按摩处的人是很苦的,要从八九岁就练习按摩各种穴道,十四五岁就能独立操作了。伺候太妃的人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成人对太妃是不能进行按摩的,要聪明伶俐,眉清目秀才行。他们管按摩叫‘放睡’,究竟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让身体各部位放松,安然入睡的意思。可能这是按摩的最高目的吧!老刘自夸说,他在小孩的时候,就是专给太妃们按摩的。一次按摩就一个多时辰,累得腰酸腿软,谈起来无限辛酸。可也得好处,太妃有什么吃的都会赏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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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光绪剃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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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不要笑话,一次我头痛,老刘自动给我按摩。他先把双手搓热乎了,然后两个手掌对合在一起,像拜佛似地双掌合十,手指和手指之间,留有间隙,然后用双手仿佛剁菜似的,在我的头上、脸上往来地剁。他的十个手指的骨节都发出清脆和谐的声音。声音很美,很好听,就像正月里掷骰子,骰子在磁盔子里蹦跳;又好比一袋子核桃,一动袋子,核桃就咯咯乱响。一会儿,老刘给我捶背,又换了一种捶法,不是用掌而是用拳头,把两手手指松松地卷起来,紧一阵、慢一阵、轻一阵、重一阵地捶打着。他们的内行话,叫打五花拳,这不是武术上的什么拳,是按摩术捶背捶腿专用的拳。捶打起来十个手指都发出咯咯的清脆的声音,如同正月里庙会上卖的风车,迎风一摇,风轮转动,秫秸杆发出脆而不喧的声响。老刘一边捶还一边唱,当然只能给我捶的时候唱,在伺候皇上和太妃们时是不能唱的。可惜我当年没有心肠听,我的记忆力又不好,不过他唱的声音总往我的耳朵里面灌,断断续续也记住几句,什么‘前搓胸,后捶背,这个名字叫放睡’;什么‘由涌泉到百会(涌泉是脚心,百会是顶心),周身三百六十个穴道要全会’。以下就像说相声的报菜名似的,说了一大串穴位名,先捶哪里,后捶哪里,又有什么醉穴,又有什么麻筋,我都不着耳朵听,所以也没心记那些东西,最后一句还记得:‘五花拳打得为什么这样脆,都只因学徒的时候受过累。’后一句可能是他们自编的,不是他们师传下来的,但也可以想象得出来,五花拳是讲究清脆的,要像打鼓点一样,轻重缓急和谐而有节奏,宫廷里的事是既讲实效又讲艺术的。
“也许是老刘向我卖膏药吧(北京土话,过去天桥卖艺的练完了技艺以后搭卖膏药,夸耀膏药如何的好。有人说,你的膏药不好,在身上移动。卖膏药的就大加吹嘘,说他的膏药贴在身上能自己移动去找病。这里是胡吹乱的意思)。他说,我们的按摩是合乎先天的道理的。道家讲究吐纳的功夫,其实说白了就是呼气吸气,也就是做到静松两道口诀。静,是吸气,吸气的时候,要万虑皆空,什么也不想;松,是呼气,要把浑身的肌肉、骨头节都松开。这样就能调节自己的脑子,让全身血脉畅通,得到最好的休息。老道是自己用功,自己给自己调节,这叫修炼。可皇上、太妃们,他们自己不修炼,而是让别人替他们修炼,同时自己又得到差不多同等的效果——这就是按摩。
“按摩是按照穴位把肌肉关节都揉到了,都松开;在揉的过程中,又打五花拳,耳朵听着清脆的声音,让脑子里不能想别的,把神志全集中在五花拳的声音上。这样——似睡不睡,迷迷糊糊,进入沉酣的状态里,得到最大的舒服,最高的享受。宫里为什么要设按摩处,养一群人,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们按摩的时候,为什么要打五花拳,也自有它的道理。自从民国以来,按摩处取消,专门学习这种技术的人就极其少了,为了治病的按摩,还有,光为了舒服的按摩,也就濒于绝迹了。这种手艺渐渐失传了。
“给皇上当差是很苦的,就拿剃头来说,要勤学苦练,用老刘开玩笑的一句话说,他们和翰林院的老爷们是一样的。翰林院的老爷们要三年一大考,为了使自己的课艺不生疏,一天也不能放弃写白折子(用白宣纸叠成的折子,练小楷用),怕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眼花了,手颤了。剃头也是一样,一天不练就手发颤,眼发花,所以春冬时在自己的胳臂上练,手背上练。右手持刀,把左臂上的汗毛,全部刮光,日久天长,左臂的皮肤显得特别粗糙。夏秋的时间,就在冬瓜皮上练,刚一下来的冬瓜蛋子,浑身是毛,用左手一托,右手去剃,两个手都不颤,那真是功夫。有时剃完一个冬瓜蛋子,满脸流汗。为了伺候皇上,当差的不知要遭多少罪!
“闲话说得太多了,还是书归正传罢。
“伺候皇帝当上差,非常不容易,说句犯禁的话,简直不是人干的,就拿剃头来说,就有三条戒律:
“一、只许用右手持刀挨皇上的头皮,不许用左手按皇上的任何部位。就是说只许单膀工作,左臂自然下垂。若两手捏龙头,那就犯了大罪了。无怪老刘练习剃冬瓜蛋子的毛时,要左手托起,右手单臂悬空来剃,必须练得让右手又稳又准。当然,剃头时给皇帝头上割个刀口子,流一点血,那就要交慎刑司拷打,同时也就丢了差事。总之,这是个提心吊胆的差事,一走神就会大祸临头的。
“二、只许顺刮,不许逆刮。无论剃头和刮脸,只许顺着毛发的自然秩序走,不许逆着茬刮。这样,剃头还好办,刮脸就更难了。
“三、要摒住呼吸,不许向皇上头上喷秽气。
“每次剃头都战战兢兢连吓带累,当一次差下来,两条腿都是软的。老刘回家来,怔怔地直着眼睛,半天不说话。差不多三天两头如此,也够他苦的了。
“差不多的人都看过林冲发配罢!林冲受骗买了宝刀,兴冲冲地赴高俅之约,前去比刀,结果误入白虎节堂,坠入高俅设下的陷阱。落得个发配沧州。原来,白虎堂是帅帐,不许带刀的人闯入。高俅按大清国的品级来说,也不过是个头品顶戴,白虎堂也不过是兵部衙门的正堂,没什么了不起的,比起皇帝寝宫来,那种侍卫和威严不知要差多少倍。白虎堂都不许带刀,更何况皇帝的寝宫呢?老刘给皇帝剃头,是决不许带刀子进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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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光绪剃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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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剃头有一定日期,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隔十天剃一次头,这是固定的差事,风雨不误。遇有大的庆典,另有加差。剃头的时间是在太阳升到东南角,巳正的时候,取如日之升的意思,而又在兴隆不到顶的时间,如果要在午时,那就已经升到顶,快走下坡路了。在宫里皇上剃头算作大事一桩,刮脸随时听候召唤。
“试想一位万乘之尊,平常日子不管多亲近的大臣,连带刀子进殿都要问成重罪。现在一个下等奴才,不亲不近的人,拿着刀子剃头刮脸,距离致命的咽喉过不了一寸远,而且工作时间又较长,万一疏忽,就有不测的祸患。哪能不提心吊胆,护卫森严呢?这里如果演出了一出‘鱼藏剑’,那所有的人都是剐罪。所以老刘每次当差,都要先在下处经过检查,剥去自身的衣服,换上皇家特制的衣服,窄袖、青衣、小帽,然后在皇帝面前叩头,请刀子。刀子是用一个檀木盒盛着,外套黄云龙套,由皇帝的侍卫赏给老刘。在老刘给皇帝剃头刮脸的过程中,殿上环卫的近侍,几乎是不眨眼睛地盯着老刘的手。洗头擦脸都由近侍的太监做,老刘只管操刀。殿上殿下周围丝毫声音也没有,大约要剃刮半个小时。皇上始终闭目养神。剃完头,请示皇帝按摩不?大家知道光绪帝是个急脾气的人,对于生活细节向来又不讲究,早就腻烦了,向例是摇摇头,更不挑剔奴才的毛病。奴才行礼时,皇上眼皮也不抬,怔怔地在想心事。听老刘说,皇上很少有喜笑颜开的时候。他背后偷偷对我说,皇帝可能有精神病。
“我说的这个都是在宫里剃头的情况,一到西行路上就根本不同了。
“离宫的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一日,正是皇上应该剃头的日子,当然没有剃成。到了怀来,皇上已是头发很长满脸胡须了,再加上风尘仆仆,显得既苍老又憔悴。也不知真的找不到剃头匠呢,还是有顾虑。大臣们对皇上是礼仪周到,可是也心存顾忌:伺候好了,也不见得得脸;伺候不好,出了点漏子,就许挨宰。谁愿意担这种干系?所以在怀来找不到剃头匠,是意想之中的事。一直到了宣化,地方官找了剃头棚的一个人,由溥兴领着去面见皇上,这是出宫后第一次剃头,据说赏钱相当多,给了二两银子,是普通当太监的一个月的月钱。
“离开京城已经二十多天了,大约是八月初十前后,也可能是过了初十罢,我们到了晋北重地的雁门关。这些天,老太后的心情看来不那么紧张了。八国联军的洋人往南到了保定,就没有再往南走,也没有进山西;往北到了张家口,也是和巡哨一样,驻两天就撤回京城了,始终没有进山西界。所以老太后在山西时,心里是比较踏实的。再说重臣也聚集到山西来了。最重要的是荣中堂(荣禄)来了,给老太后出谋划策,那是老太后的心腹,心里有依靠了。正赶上天气晴朗,走到雁门关,老太后要歇一天,观赏一番晋北要塞的风光。
“这是个隆重的日子。因为是老太后离开京城后第一次有闲心游山玩水,散散长时间的郁闷心情。各近臣、各近侍,巴不得有机会向老太后进点心意,这就忙坏了李莲英、崔玉贵,因为各种主意必须由他们出,别人的主意当然不能算数。地方官们只能乖乖地听他俩宣排,那种气势,您可想而知了,活活像一出《法门寺》。
“那一天我们起个大早,准备随老太后巡幸雁门。晋北的天气,尤其是中秋季节,说晴就晴,说雨就雨,就是平常好天,也是‘早晚冷飕飕,中午热死牛’。这是个荒凉的地方,讲排场也讲不起来。早晨伺候老太后梳洗吃喝完了以后,老太后就升轿出门了。前边也有几个顶马,夹杂着崔玉贵在内。后面四乘轿子,太后、皇上、皇后、大阿哥。实在是不太体面,轿子的颜色在太阳光底下一照,都褪了色了。雨痕污渍,很明显地留在轿围子上。大轿一直往西北走,顺着大路直到雁门关的门洞前。那是个圆圆的门洞,比起居庸关来,显得狭窄多了,没城门,光秃秃的。我们又随着老太后往前走,出了关,可能就是书上说的塞外了吧!八月的季节,庄稼已经收割了,一片空旷,满地荒草,只有塞北的风挟着小砂子,打在人的脸上,麻苏苏的有些发痛。我们不敢正面向北看,只能侧着身子,初次领受了这塞外秋风的强劲。如果张着嘴面对北方,风真能够噎死人的。折回头来,又回到关里,往西侧走,轿子只能抬到半山腰,山上根本没长什么草,只有灰黑色的石头。靠山的东南角上,有一块平坦的地方,方圆有几十丈开外,中间有块扁平的盘石,差不多五六间房子大,据说这是佘太君的点将台。老太后领着我们上了点将台,往天上看,瓦蓝瓦蓝的,不是青天,是像靛染了似的深蓝色。往两边看,山峦起伏,绵延不断,如万头猛兽在窜动。两边的烽火台,年久失修,已经都塌毁了,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想当年佘太君擂鼓点将、三关排宴的英雄豪气,现在是一点也没有了。回头看看那些随驾而来的大臣们,他们只能随班排队,除此之外是一无作为的,吃饱了宣排宣排地方官,派戈什打听打听京城的家小,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正当差事。本打算在点将台上排午宴,因为塞外风大,旋风刮起来像高耸的烟囱一样,直上云霄,黄土、烂树叶子,旋转而来,我们只能扫兴回来了。这天最愉快、收获最大的恐怕是大阿哥了。晋北雁门关的山上有一种蚂蚱,个儿很大,深绿色,两只脚上带刺,跳得很远,能踢人,嘴上还能流出黑油来。捕它的时候,一不小心,手心被它踢上一脚,能划出一道口子,很痛,当地人管它叫登山倒。大阿哥和随侍他的小太监,就捕了十几个。晚上,小太监偷偷地拿给我们看。大阿哥有一种良好的习惯,他认为是好东西,总愿意拿出来给别人看的。听别人说一声好,他就心满意足了。我们夸赞一番,小太监是会向他添油加醋描绘我们的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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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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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娘家冬天的太阳迟迟地爬上窗棂,窗帘遮得严严的。老宫女又开始用小磨磨豆腐了。隆隆的响声一起来,屋子里显得更加沉寂。就在这沉寂之中,我们拾起旧话。她摇磨,我用勺往磨眼里添豆子,听她漫不经心地叙谈慈禧西逃和慈禧娘家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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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公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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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路上的事,本来是乱糟糟的一团,吃饭驻跸,尽是些枯躁无味的生活,没什么值得特别表白的,只是人越来越多了。北京城里住着的皇亲国戚,担心害怕,有头有脸的就跟着太后往西跑,人也就越聚越多。桂公爷的一家,就是后来赶来的。”她像鱼吐泡沫一样,一串一串地静静地由嘴里冒出一句一句的话来。
“我没福气,原本没伺候过这位皇姥姥(指隆裕的妈。自宣统登基后,隆裕当了太后,桂公爷的夫人就升级了,宫里人尊称她为皇姥姥,老宫女虽然早已离宫,还是按以后宫里的称呼称她)。不过,在她归天以后,我和她还是结下一些缘分的。提起她来,真是——狗咬月亮,不知道从哪边下口。一句话概括起来,那是一个‘其性与人殊’的人。
“您不嫌絮烦,我慢慢地给您说。
“她,很壮实的身子,高高的个儿,两条仙鹤腿,背板儿挺着,小肚子有点腆出来,走路迈着八字步。像盘子似的一个扁圆的脸,鬓角发秃,有些往里缩,越发显得天庭又鼓又亮堂。小蒜头鼻子,薄片嘴,大嘴角。疏疏的眉毛有些发黄,配上两只圆圆的眼睛,很大,双眼皮。特殊的是,瞳孔里带有一道黄圈圈,不用问就看得出是蒙古人的血统。除去鼻子、嘴和隆裕有些差别以外,其他的部位十分相像。现在一合眼,我还能辨出她的模样来。
“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说她了不起,是在家里外头全出名。
“她家住在芳嘉园,也有人说在大方家胡同(现在朝内南小街路东的两条相通的胡同),其实那是一回事。我过去从没到过她家,到宣统年间,这位皇姥姥宾天了,为了找有头有脸的女佣人,于是就找到我的头上。当然,我伺候过老太后,牌子亮,名头响,她们家找我这样的人来站脚助威,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所以由接三到出殡,前后半个多月,我一直在她家里帮忙。我虽然是奴才的地位,但有个好名称,叫‘女知客’,这是婚丧喜庆宴会中必备的人物。——这种人必须懂礼法,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礼节去接待,并不必要让我们亲自去动手,只是由我们支配婆子丫头去做罢了。这时,自然是借我这个牌位,来抬高她自己。一个伺候过老太后的人给她去送终,名义上就能身价十倍。所以我前面说,和她死后结下一段缘分,就是这个缘故。旗下人对于婚丧大事,那种繁琐的礼节太多了,有一点不周到,不仅使客人着恼,俗话叫挑礼儿,传扬出去,也给本家丢脸。我在这里给当调度,即便有些小小的差错,也能够遮盖过去。谁好意思挑老太后支使过的人的礼呀?我就权当这种挡风墙的角色。
“两代承恩公的府第并不阔绰,具体地说很局促。它在芳嘉园南口第一个大门,同时,也是在大方家胡同西口里头。芳嘉园是个由西进口,转弯南北方向的胡同。由北向南拐好几个弯才到南口的大方家胡同,俗称这样的胡同叫辘辘把式的胡同,离朝阳门城根很近,并不是个通衢大道。府门口外头也不敞亮,过不了高车驷马。轿车由大方家胡同西口进来,车抹不过弯来,只能进芳嘉园胡同往北走,作个大回旋,并不能和任何王府的门第相媲美。府里面也没有亭台楼阁,更不用提花园了。只是几层带廊的房子,而廊子也不宽敞。显眼的是一进大门,有块红地黑字的‘紫气东来’的立匾。这就是两代的凤凰窝,两代的承恩公府第了。
“四面街坊的房子也不算整齐,左近并没有什么高人雅士。按照传统说法,都是些做小买卖的和些瓦木工人。按‘风水’,来论,四外冒穷气,可单单出了两只凤凰。”
老宫女提起芳嘉园,我不禁冥思起来。她问我:“你在想什么?”我说,这片地方原来在明代很出名,不以名胜古迹出名,而以官妓出名,到现在胡同名称还残存着痕迹。这是明代遗留下来的。
大方家胡同路西对面的胡同,原本叫勾栏胡同(现内务部街),那是妓女接客卖身的地方。
芳嘉园西南,那是管理官妓的衙门,是教坊司的所在地,现在叫本司胡同,还是沿用旧名。
本司胡同里有两个特殊的地方,一叫东花厅,一叫西花厅,紧靠本司胡同东头。那是达官贵人纸醉金迷,浅斟低唱、买笑的地方。不过妓女是高一等的,等于晚清的清吟小班罢了。还是明代的旧名。
芳嘉园胡同对面往北一点,叫演乐胡同,那是粉头们的下处,是学习歌舞彩排的地方。也是沿用明代旧名。
竹竿巷(今竹竿胡同)、老君堂(今北竹竿胡同),那是老妓们脱籍后做生意接待旧相知的地方,所谓“教坊脱籍洗铅华,一片闲情付落花”的老妓们所开的暗门子。
明代朝廷对待官吏是很苛薄的,犯了罪,常常是抄家灭籍,男的没为官奴,女的打入教坊司当粉头,也就是官妓。清代定都北京后,城内不许有妓女,这个地方就冷落了,而移到前门西一带兴盛起来。朝阳门南小街以东城根一带,向来不是繁华区,也不是风景区,达官贵人很少在这片地安家落户。正如同高贵的人物不愿住八大胡同一样(前门西妓女聚居的地方)。从住处来估量,老太后的娘家,也不是什么显要的官宦。
“唉!”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有孔夫子喟然而叹的味道。她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太后对她的娘家有说不出的苦衷。我们旗人虽然礼数多,可也有好的地方,例如娘家对出了阁的姑奶奶,那种礼数就应该保留下来。娘家年节送礼的日子不是正月,而是在年前。娘家当父母的,当哥哥嫂子的,当兄弟弟媳的,都要给姑奶奶送份厚礼。并不见得是什么奇珍异宝,却多半是外人所不能送的东西,譬如嫂子给做的贴肉的紧身衣服、兜肚等。到太后晚年,娘家送睡袜、逍遥履等。弟媳给做的亵衣、裤衩等。这正说明姑娘在家时与嫂嫂弟媳等两小无猜,融融乐乐,表示一番家庭和睦的气氛。父母、兄弟们就想姑奶奶在家时爱吃些什么东西。俗话说:好吃不如爱吃,婆家多有钱,也是娘家的东西香。拣姑奶奶爱吃的东西做上几样,表示父母兄弟对骨肉的恋恋之情。平常日子,一般不许由外向宫里送吃的,只有年节才许可,也是经过检查了的。给老太后送的东西,我看见过,有大青豆或鲜豌豆、黑菜、炒的野鸡爪子,有饷冻肉、有白芸豆、葡萄干、莲子蒸的大黄米黏糕坨。那白芸豆都是上好,手指头肚大,据说是老太后做姑娘时爱吃的。姑奶奶想娘家,娘家惦记姑奶奶,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一年,也是快过年了。中午,我们陪伴着老太后遛弯,在西二长街由南向北遛。西二长街是西宫里由南向北的一条甬路,在翊坤宫、长春宫、储秀宫等宫的外头,又平又直,南起螽斯门北到百子门。说书的讲,周文王不是有九十九个儿子吗?以后天上打雷又掉下一个儿子来,叫雷震子,凑足了一百个,周朝才兴旺起来。叫百子门的意思,大概希望皇后和妃子们给皇上生一百个孩子吧。我们平常不当差的时候,两三个成群,也可以在西二长街遛遛,但往南不许过螽斯门,往北不许过百子门,当然只许在甬路上走走,串宫是决不许可的。过了百子门往东就是御花园了,不跟着主子出来是决不许逛的。到了年根底,常新纸(一种用红绵纸刻印的过年用的装饰品,中间有图案形的花纹,正心有延年益寿的字样,长方形,贴在门楣上,表示吉祥,大约有整张元书纸四分之一大)就在百子门上贴好了。不到腊月二十五以后,常新纸是不会贴出来的,因为怕风给刮掉。百子门上已经贴出门神来了,不是普普通通的门神,像《西游记》开头说的,什么前文后武,徐茂公、魏征站在前门上,秦琼、尉迟恭站在后门上,不是这样,是另外两个神,画的是哼、哈二将。东面一位是雷公脸,鸡嘴,右手高高举起降魔杵,一脚跷起来,用左手一指,鼻子里哼出一股白气来,白气很长,直到脚面,白气里裹着一句话:‘哼!你来了吗?’地面上有个小妖精被罩在哼出来的白气里;西面也是一位神,同样的雷公脸,鸡嘴,右手高高地举起降魔宝杵,一脚高抬起来,用左手一指,嘴里哈出一股白气来,白气很长,直喷到脚面,白气里裹着一句话:‘哈!正要捉你!’地面一个小妖精蜷伏在白气里。这是哼哈两将在捉妖。就在这‘哼,你来了吗?’‘哈,正要捉你!’的一唱一和下保护着西宫的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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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公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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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不认识字,只是在小太监们耍猴时(顽皮、淘气)知道的。两个小太监看准管事的人不在,就耍起猴来,往门的两腋一站,举起手,抬起脚来,等候第二个小太监进门:‘哼,你来了吗?’‘哈,正要捉你!’把进来的小太监吓一跳。我们这才知道门神哈出来的话。不过,这对我们也有好处,当时我们住在翊坤宫的西偏殿里,翊坤宫空着,没人住,老太后又年事已高,把我们近侍安排在翊坤宫西偏殿住,为的是早晚方便。翊坤宫紧挨着百子门,前面已经说过,年下最是怕神怕鬼的,但知道后门有哼哈二将守着,我们就觉着有仗恃似的,出来进去,就不十分胆战心惊了。这也是对我们的好处。要知道,哪个宫里,哪个殿里,哪个角落,随时随地都有屈死的太监宫女。戊戌年间,伺候光绪的太监,一夜之间,几十人就都不见了。可谁也不敢多嘴问一声,哪一个角落里没有屈死鬼呀!
“我不多嘴了,提起年轻时候的事来,就絮叨个没完没了,光跑野马了,还是说跟太后遛弯的事吧。
“老太后也许是触景生情吧。看到门上贴了常新纸,看到门口有新贴的门神,回宫后就吩咐管事太监说:‘到前门外正明斋买两盒点心:一盒大油糕,一盒喇嘛糕;再到东四芙蓉斋装一盒鸡油饼,买两个黄蜂糕坨,要带脂油的;再买盒芙蓉糕,一起送到公爷府。’这些都是家常吃的点心,一般中上等人家过年都预备些,为的是早晚方便。——大概都是老太后的阿玛额娘(父母)平常喜欢吃的东西吧。每逢佳节倍思亲,引起老太后怀念自己的亲生父母了。只有亲生的女儿才知道爸妈真正爱吃的东西。宫里是不许烧香上供祭祀外姓人的,官家的祭礼又是表面的仪式,所以老太后只有让小太监买好点心送到公爷府,算是尽孝心了。老太后对于娘家的留恋,不算不深厚,可惜太后的兄弟桂公爷太不争气。
“老太后的性格很容易被人知道。‘心比天高,性如烈火’,可就对桂公爷没办法。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同治爷的承恩公(老丈人)怎么样?是满汉状元(指崇绮)。光绪爷的承恩公(老丈人)怎么样?是文不文、武不武的大烟鬼,不但肚子里没墨水,甚至说不出一句整齐话来。用老太后的话说,‘只知道云土(云南出的大烟土)广土(广东出的大烟土),什么西口土(娘子关进来的大烟土),北口土(古北口进来的大烟土),整天跟底下人看什么珍珠泡、栗子包、老牛眼’。这都是熬鸦片烟的术语。烟土是生烟坯子,必须经过熬才能成熟烟膏,熬烟要有很高的技术,火小了,鸦片不香;火大了,糊,吸起来呛人。一定要吸起来像一股炒新芝麻粒的香味才行。熬的时候要看火候:水泡要由小到大,也就是烟膏由稀到浓的过程,先看珍珠泡用多长时间,后看栗子泡用多长时间,最后大泡起到像老牛眼一般大小,就快出锅了。过去贵族人家专门有熬烟的听差,像厨师一样,彼此炫耀。客人往来,稍稍知己的,必须端上烟盘子来,品尝品尝,才算有交情。当时敬鸦片就像现在敬纸烟一样,可见当时的腐败情形了。听太监告诉我们,桂公爷是整年拖拉着鞋的,永远不提鞋后跟。吸鸦片要用两个榻,在左边吸完,又要换右边吸,叫换边。这是鸦片瘾深的缘故。吃早饭要在太阳傍落的时候,是个真正的鸦片鬼,拿白天当黑夜,拿黑夜当白天。这样的一位宝贝,让老太后如何提拔他?也只能让他尽性地吸鸦片了!可以说,老太后不是不照顾娘家人,只怪娘家人不争气。扶都扶不直的人,提拔他干什么呀!假如他的娘家人有能当总督入军机的材料,她又何尝不提拔呢!对待这样的娘家,只能是勤赏赐,不提拔罢了。
“咳!在这事上,老太后可以说是‘张天师让鬼给迷住了’,有大法力也使不出来。老太后性格也古怪,明知道桂公爷手头紧,可偏偏不多赏银子,只图给娘家露脸,多赏东西。可这就坠入奸滑无比的太监的圈套了。太监,这群断子绝孙的人,绞尽心思去研究赚别人钱的办法,对任何人也不放过,包括老太后在内。首先,要算好了时间。给桂公爷送礼不能早送,早送,他起不来,叫起他来,他犯脾气,要在下午宫里吃加餐前送;又不能送太晚了,太晚当铺要关门,当不出钱来,得不到赏钱。说起来真是笑话,太后赏给桂公爷东西,简直是给桂公爷罪受。太监进门捧着礼物来了,要给赏钱吧,可家里没钱,就必须进当铺去当。所以前门进礼物,后门进当铺,当出钱来开赏钱。这些情况太监算计得清清楚楚,所以要早一点去,留出进当铺的时间。太监的目的就是为得赏钱呀!礼物送到了,太监很有耐心,慢慢地喝茶,到处请安,表示恭维亲近,尤其必须给桂公夫人请安,他们摸准了桂公夫人的脾气。桂公夫人吃捧,太监的嘴又甜又滑溜,云山雾海足足的一捧,捧得桂公夫人心花怒放,迷糊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于是当铺换来的银子,大把地流入太监手里。太后赏给桂公爷的东西,几乎被太监分去一半。桂公夫人的手头大方就在宫里有了名。其实太监们背后不会说什么好话的,说她是‘瘦驴拉粗屎’,说她是‘穷大手’。这是后来老刘告诉我的。
“老太后挨算计也没办法呀。赏给桂公爷点东西,派两个太监足够了,可老太监非要带两个或四个小太监,美其名曰:拜见桂公爷和桂公夫人,说让年轻人见见世面,学学规矩。明知道桂公爷要多掏腰包,也得认了,因为这是给桂公爷脸上搽粉呀!老太后对这种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样一来,正好成全了桂公夫人的咋咋呼呼,花钱买脸的性格,她是家里的灶王爷,连桂公爷都必须听她的。这就是凤凰窝里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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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母娘打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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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桂公夫人在外的名声,可以说是震惊皇室,轰动朝野。大清国200多年来,独一无二,任何人也办不到的——丈母娘打姑爷了。
“这是天大的奇闻,可她就能办得出来。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是听贼话听来的(北京土话:偷听旁人的私话。有不该听的听来了的意思),简截地说是这样:
“道光爷一共生了九个儿子。前三个儿子都过早归天了。四爷就是以后做皇帝的咸丰。五爷过继给道光的三兄弟,那就属于旁支了。六爷是道光临死前亲笔封的恭亲王,是最隆重最显赫的王爷了。七爷是醇亲王,他的福晋就是老太后的妹妹。八爷是钟郡王,九爷是孚郡王。
恭亲王奕讠斤“现在单说九爷孚郡王的儿子载澍。他由老太后主婚,娶了芳嘉园隆裕的妹妹三妞。三妞比隆裕小两岁(和光绪同年),可比隆裕出嫁早。载澍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龙子龙孙吧,道光爷的孙子,咸丰爷的胞侄,同治爷光绪爷的堂弟,算得上是高门贵族了。但三妞过门后夫妻不和,时常拌嘴;等到隆裕过门以后,恰好夫妻也是不和而且感情越破越深,最终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于是这位桂公爷的夫人心里窝火,气不打一处来。认为这帮龙子龙孙瞧不起芳嘉园,故意给芳嘉园的姑娘气受,使芳嘉园的脸面难堪。光绪爷对隆裕是斗气不斗嘴,有她只当没她,北京话说,叫‘干’着她!让她活人比死人都难受。桂公爷的夫人有多大气也没处用,因为抓不住光绪爷的缺点。载澍就不同了,在闺房里拌嘴,说气话,免不了信口乱说,涉及到娘家的好坏,对指婚人的不满等等。而三妞又缺乏妇德,原原本本地把话全传到了桂公夫人的耳朵里,这更使桂公夫人火上烧油,于是揎拳捋袖,对孚王福晋兴师问罪了。
“孚王福晋是位和善温柔的人,不善于唇剑舌枪地对话,但大道理讲得满好的。她说:‘闺房里拌嘴,是任何小夫妻都难避免的事,也很难分辨出谁是谁非来。当父母的更不必从旁插手,越有旁人,他们感情越生分。本来是感情上的事,也很难论断曲直。果真他们闹出了圈心,劝一劝,让他们不要过分就行了。家庭里处处要以和为贵。’这些话本是入情入理的,也是当父母的维护家庭的正当言论。
老醇亲王奕与妻叶赫那拉氏(慈禧之妹)“桂公夫人哪里听得进这样的话。她是抱着给闺女出气的目的来的,不出这口怨气怎肯罢休。于是她戳指对着孚王福晋说:‘你不管是不?你不管,我管!’这就一五一十地把载澍不满芳嘉园、不满老太后指婚的话,添枝加叶地禀奏了老太后,当然惹翻了老太后。老太后为了给芳嘉园圆面子,为了给自己树威信,为了敲山镇虎,给光绪点颜色看,所以郑重其事请出宗正(族长)来,请出所有王爷来,评论载澍的罪过。载澍是没法还嘴的,因为有老丈母娘原告为证,只有伏罪任凭处罚。可老太后坚持要以大逆不道罪处死,幸亏五爷、六爷力争,以九王爷的后裔为重,苦苦哀求,才允许褫职夺府,杖责一百,永远发往宗人府圈禁。在杖责的时候,桂公夫人又亲自派人监视,声言如杖刑从轻,就再次禀奏太后,吓得施刑的人都不敢马虎。本来交宗人府行刑,只是官样文章,一边一五一十地念着杖数,一边虚张声势地挥舞着竹板子,喝着唱过也就完了,向来没有真正的笞过。可这次不行,桂公夫人派人盯着,非着实地打不可。一百杖打完了,载澍裤子上的血都和肉沾连在一起。孚王福晋一气之下,搬到京西温泉墓地去住。直到庚子年洋人进京,放了各种犯人,载澍才被放回家,跟他母亲一直住在墓地里。前前后后载澍在宗人府的高墙里圈禁了十多年。
“桂公爷的夫人于是在皇家的宗族里,在朝野上下就出了名声了。能打架,不是假打而是真打,不是小打而是大打,把姑爷家打得落花流水,把姑爷打得血肉模糊。可后来结果呢?哼!亲戚打断了,闺女没人要了,只能悄悄地把三妞领回自己的家里守活寡。她就是这种顾前不顾后,只顾一时,不顾后果,只顾自己,不顾旁人的‘其性与人殊’的人。北京俗话,叫一条牛筋的性格,而且至死不悔改,谁劝和谁梗脖子。”
说到这里,老宫女话题一转,又转到光绪皇帝和他的皇后隆裕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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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帝及后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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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捞珍妃时光绪并没露面。这也是老刘告诉我的。后来光绪要来了珍妃在东北三所挂过的一顶旧帐子,常常对这顶帐子出神。从此他再也没接近过任何女人,直到宾天,可以说对珍妃是情至义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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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帝和隆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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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绪皇帝像随着老宫女将话题转到光绪皇帝和他的皇后隆裕身上,一直以来老宫女断断续续叙及的光绪帝的点滴琐事,也渐渐在脑中汇集起来,此略成二篇,以飨读者。
“隆裕有这样一个妈,有这样的一个妈当后台,有这样的一个妈给出主意,受这样的一个妈的教育、支持和操纵,请想,她能够温柔恭顺地对待光绪吗?说不定,一有机会也要把光绪打个血肉模糊呢!
“光绪爷是深深懂得这个道理的。
“不过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光绪爷病重时,住在中南海的涵元殿里。老刘还是按照规矩伺候光绪爷刮脸理发。光绪像木头人一样,不说也不动,听从下人们的摆布。他们都知道光绪的脾气,赶紧伺候,赶紧离开。孤独惯了的人,决不愿有人在一旁打搅。在光绪爷面前当差的人,都是低着眼皮做事,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一向的习惯。近些日子,皇后常来问候,光绪依然像往常一样,除去请老太后万安以外,冷冰冰地没一句闲话。彼此都心照,皇后来是另有使命,是来察考监视皇帝的喜怒哀乐,一言一行,都要报告给太后。所以,皇后一来,就引起了皇帝的不安,甚至愤懑。光绪是个心胸狭窄,容易暴怒的人,但多年的宫廷坎坷,使他也小有智慧。一天,皇后进见完毕,皇帝吩咐她‘请跪安吧’,那就是请她退下。皇帝的寝宫,不愿意谁在一旁,是完全有权力让谁退下的,何况在病中。光绪连说两次,皇后装作没听见,大概是命而来有所仗恃吧。于是光绪暴怒了,奋起身来,用手一抻皇后的发髻,让她出去,把一只玉簪子都摔在地下了。这件事情,光绪是站在理上的。这是光绪临死前十几天的事。可以说至死他们两个人的仇恨也没有解开。这些事,伺候过光绪的老太监都能说上一两件的。
“我们听书的时候常听说,‘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说俗了叫‘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假如隆裕有好的家教,出阁后受到好的调理,用温柔贤淑的态度去对待光绪,光绪也不是不可理喻的人。不,她听从她娘家妈的指使,倚仗老太后的庇护,硬顶、硬撞,才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人的美德。观察晚清宫廷内幕的,如果忽略了芳嘉园,主要的是忽略了桂公夫人的一股力量,那是不够的。谈晚清历史的,都说因为夫妻不和才影响到母子不和,因母子不和才影响到政见不和。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夫妻不和最主要根源还在芳嘉园。
“我没文化,但我成本大套地听过《三国》,我也听过戏,听过《逍遥津》。汉献帝还有个忠心耿耿的老丈人伏完呢,还有个知疼知热的伏皇后呢。可光绪呢?连自己床头人也变成监视自己的敌人,无怪他感叹自己的凄凉,抱恨而殁了,‘涵元殿’变成隆裕皇后了真正的‘含冤殿’。我的话太露骨了吧!
“我放肆地说一句话:不了解这些,就不能真正了解晚清宫廷的内幕。娘家的话,背后吹脖梗的话,往往是起决定性作用的。”
我们谈完一段故事以后,向例是沉寂片刻,回味一下故事的内容,然后就漫谈起来,品头论足无所不说。
我说:“您大概看过《绑子上殿》这出戏吧!那是唐朝郭子仪的事。郭子仪是唐朝的兵马大元帅,正赶上安禄山、史思明造反,郭子仪平定了安史之乱以后,让唐朝再度中兴,自己功成名就,被封为汾阳王。郭子仪的儿子娶了皇上的女儿,当了驸马。没想到小俩口拌嘴,公主想用皇帝的大帽子来压服男的,企图占上风;男的也不示弱,说:‘你爸爸当皇上全凭我爸爸保驾。我爸爸不保,你爸爸一天皇帝也当不成。我爸爸是不想当皇帝,我爸爸若想当皇帝,就没有你爸爸的地位。’结果公主恼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上。郭子仪知道了,吓了一身汗,心想这是大逆不道的话,赶紧绑儿子上殿请罪。万没想到皇帝和颜悦色地说:‘老亲翁,他们小俩口在闺房说的话,你管这些事干什么?不哑不聋不做家翁,你还是回府享清福去吧!’回头又训诫自己的女儿说:‘以后闺房以内的话不要传到闺房以外。’老太后能有这样的度量就好了,在她来说,这本是易如反掌的事!”
老宫女木然地坐了半天没再说话,最后长长吁了一口气说:“断断续续地对您谈了有十年的话了,可您还是不理解老太后。老太后是长期在宫廷里争风斗胜长大的,养成了逞能要强的性格。对待任何人都是以‘你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你一生不舒服’这种以牙还牙的态度,哪里谈得上度量。不论是多么亲的人——对待光绪不是这样吗?您再试想想她对周围所有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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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佚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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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和老宫女相处十年的岁月中,她谈了不少光绪的事,但都是只言片语。譬如:光绪胆小,最怕夏天打霹雷,一到下暴雨的时候,门窗都要紧闭,让太监站在两旁,自己捂起了耳朵,但他又喜好听暴雨后,宫里下水道泻水的声音。他常常顶着雨来到御花园东北角的一个亭子里,下面池子里有个石龙头,高悬着,后宫的雨水从这个龙头喷泻出来,落在深池子里,像瀑布
慈禧与隆裕皇后(前右)、瑾妃(前左)似的,轰轰作响,长时不断,流入御河。这是他最喜欢听和最喜欢看的。还有:他性情暴躁,喜怒无常,他手下的太监都不敢亲近他。他常常夜间不睡,半夜三更起来批阅奏折,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自己拍桌子,骂混账,也不知是骂奏折呢还是骂近侍太监,吓得太监们都心惊胆战。像这些支离破碎的事,她说的很多,只是三言两语,又不便于记述。细一思索,却也合乎光绪的性格。“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宋太祖说李后主的话),他既胆小,又任性。
有些是能记述的,但又不能确切指实。譬如“背宫和走宫”。
老宫女很风趣地对我们说:“大概都愿意听听宫里召幸妃子的事吧。相传皇帝晚上召幸妃子的时候,为了保证皇上的安全,把妃嫔的衣服先脱光,用斗篷围着,让太监背进皇帝的寝殿。这叫做‘背宫’。细说起来,并不完全是这样。当皇上就寝的时候。太监把承幸簿呈到御前,当然,生病或信期的妃子不在内,由皇上任意选择。然后由太监持着灯笼去召唤。妃子早已恭候了,稍事修饰,太监在前面导路,贴身的侍女在后面护送,就这样进入皇帝寝宫的偏殿。这里早有准备的,洗梳妆一番,脱掉衣服,喊声承旨,于是由太监背到寝殿,只是几步之遥。并不是由东宫到西宫,背着妃子满处跑。——这都是在清闲时,我们宫女们闲磕牙,听姑姑们说的。到我们在宫里当差的时候,还流传着这样的笑话。譬如:我们宫女当中,如有一个模样俊俏,好打扮的,大家就拿她开玩笑,说‘哟——头上脚下这么漂亮!水灵灵一朵鲜花似的,小心,晚上老公公(太监)来,把你背走!’惹得对方一连串的骂:‘烂舌头根子的,盼着你将来嫁个粗、大、麻、黑、壮外带连鬓胡子的汉子,像黑瞎子(东北话,指狗熊)一样舔你的脸,免得你胡吣!’这也算宫女们的俏语谑娇音吧!可见宫里流传着背宫的说法,究竟什么时代有过就不清楚了。
珍妃“‘走宫’和背宫就截然不同了,走宫是把妃嫔当成心爱的人、知心的人,在皇上处理政事的屋子里把爱妃宣来。宫廷制度,一般处理政事的屋子是严禁妃嫔进内的。这时,妃子女扮男装,袍子、褂子,大辫子往身后一垂,戴上圆形的帽子,碧玉的帽正,上头一个红疙瘩,脚上一双粉底宫靴,活脱脱是个少年公子。可以给皇上磨墨捧砚,也可以跟皇上说古谈今,但不能谈朝政,也可以谈谈诗词书画,也可以陪皇上下盘棋。这是个最得宠的待遇,旁人羡慕得不得了。再说一句,这和背宫绝不一样,主要是身份不同。在戊戌前,光绪宠爱的珍妃就时常是这样,她经常穿好了男装等候召唤。所以嫉珍妃的人,就说珍妃干预朝政啦,服装打扮不合宫廷制度啦,喜好女扮男装大不敬啦,等等。老太后也曾为此下过诏书,申斥过珍妃。其实那都是隆裕吃醋的原因,也包括瑾妃在内。”
老宫女谈这些都是风闻,并不能指实,所以记光绪的事就比较少了。
提起珍妃来,她并不是块美玉,更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她也弄过权,卖过爵,只是在老太后的严威下哪能容她放肆。倒是光绪非常值得同情的。这里不谈他的政绩,只谈他的生活,尤其是爱情。我们说他是个痴心的皇帝。如今宫廷剧不少,可惜没有一出写光绪的爱情戏。他的事比起唐明皇杨贵妃来,比起梁山伯祝英台来,不知要缠绵多少倍。
据老宫女说:“刘太监自从来到山西后,因为是从大内来的,比较可靠又懂规矩,又是李总管的徒弟,于是就派在光绪跟前当近侍。他看到光绪整天呆呆地坐着,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对饮食更是不挑不拣,漠不关心,每餐六菜一汤,不管别的人吃什么,他永远是如此,一直到西安都是这样。最愉快的时候,是光绪和太监们下象棋,很平易近人,下完棋后,仍然像一块木头,两眼痴呆呆地一动也不动,急躁发脾气的性格根本不见了。好像他下定狠心,不管外界如何,他只是装痴做哑。一个血气方刚的人,收敛到这个程度,也是非常痛苦的了。
“他念念不忘的只有唯一的知心人珍妃了。
“光绪对珍妃一见钟情,他哪里知宫廷里政治生活的险恶。
“‘皇上这样加恩于我,不怕旁人嫉恨我吗?’在甜蜜的日子里,珍妃悄悄地对光绪说。
“‘我是皇上,旁人能对我怎么样!’光绪自以为是堂堂天子,旁人又能奈我何?这是宫廷里暗地传出的他们的对话。于是过分的宠幸引起了宫廷内的不满,最重要的当然是老太后。以老太后那种骄横的脾气,天下任何人没有敢给脸不接受的人,单单是光绪。给你娶的皇后,你偏偏不爱,在天下人面前伤了老太后的尊严,这种怨绝没有不报的道理。光绪只知道一味地痴情,天真的珍妃也不知早早地收敛,以至落到一死一囚的地步。‘不是不报,时间没到’,老太后的狠心是出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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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佚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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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妃“在西安,我们住在北衙(南衙是总督衙门,北衙是巡抚衙门。老太后先住南衙,后搬到北衙)时,因为地方窄小,皇后和皇上住在一间大房子里,中间用隔扇隔开,两屋通联。这可能是老太后的巧安排吧,但光绪从来不理皇后,而皇后呢?也从来不服气!
“有人说,自从珍妃死了以后,光绪把爱珍妃的感情移到瑾妃身上了,那也是无中生有的话,根本没这回事。光绪是个性格孤僻而又多疑的人,如横下一条心,九牛也拽不回来的。他早就认定瑾妃并不忠心耿耿和他一条心,珍妃的打入冷宫,受隆裕打嘴巴的凌辱,他清楚地知道,瑾妃也曾经顺水推舟地说过些不合情理的坏话。所以光绪对瑾妃也是冷冷清清,在西安看不出对她有任何和颜悦色的表现。
“辛丑年回銮以后,为了掩盖老太后的残暴,为了缓和国内外的舆论,说珍妃担心自己受辱,在洋人进宫前,投井殉节,特命珍妃的娘家,下井打捞。按规矩,嫔妃的家属,根本不许进宫,除非嫔妃生孩子。平常家属要买通大太监,才能和嫔妃通消息,这也是太监们的一笔收入。现在让她家里人捞尸,这是天大的恩典。
“珍妃生于光绪二年(1876年),姓他他拉氏,属正红旗,在娘家瑾妃大,排行第四,珍妃行五(她的家族民国后改姓唐)。光绪十四年进宫,13岁,曾住东六宫之一的景仁宫,光绪二十年(1894年)册封为珍妃。貌美、聪慧、喜书画,颇得光绪钟爱。曾因触犯隆裕,在太后的支持下遭到拷打,降为贵人,后又复妃位。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变法,被慈禧幽禁在宫内东北三所。二年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进北京,被慈禧投入井里。死时年仅25岁。我们可以说是同时代人,她仅比我大5岁,一切经过差不多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所以我对她知道得比较清楚。
“打捞尸体的时间,记不太清了,大约是回銮以后第二年春末开始打捞的。天还冷,自然和推下井的情形不同了。由贞顺门里到乐寿堂,划为一个禁区。先焚香做佛事,彻夜念经;由萨满跳神,引魂到景仁宫。娘家的人罗拜在地,瑾妃致祭,因亡人为大,瑾妃行叩拜礼。贞顺门里偏东的北墙上,露天的有一木龛钉在墙上,是祭奠珍妃的,正面对井口;两边有黄布帘挂在木龛内,木龛外的两边像挽联似的挂着两竖幅黄布,像对联贴在墙上;龛中间上边挂着一横幅黄布,像横批一样,也贴在墙上。奇怪的是都没有字。据说龛里头也没有字。那时我已离宫了,都是老刘对我讲的(1946年秋,我们和老宫女一起逛故宫时,木龛还在)。
“先打捞上来的是一领破竹席子,据说当初裹珍妃用的。据打捞的人讲,尸体面目浮肿,已经辨认不出五官了。因为井口很小,容不下两个人,是把井口拆开打捞的。
“不说这些了,说起来几车话也说不完。
“主要的一句话,打捞珍妃时光绪并没露面。这也是老刘告诉我的。
“后来光绪要来了珍妃在东北三所挂过的一顶旧帐子,常常对这顶帐子出神。
“从此他再也没接近过任何女人,直到宾天,可以说对珍妃是情至义尽的了。”
我们听完老宫女的叙说,不禁抚几长叹,无论是皇上还是庶民,对爱情坚贞,百折而不变的,总是被人们敬佩的,而皇帝更是难得。说句唐突的话,贾宝玉赌咒发誓地对林黛玉说,“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这一瓢而饮”,但他没有做到。他既爱俊袭人的“肉”,更爱病潇湘的情,是二者兼顾的。光绪并不是这样,在花好月圆的时候,只是一心热爱着珍妃。在同遭患难的时候,正像汉末乐府所描写的那样,一只孔雀,一雌一雄,雌病雄伤,莫可奈何。于是雄的唱了“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吾欲汝去,口噤不能开”的字句。说白了,我想背着你走哇,可惜羽毛全被打零落了;我愿意叼着你走哇,可惜我的嘴又被人捆住了。戊戌以后,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等到“金井哀蝉一叶秋”的变故发生以后,那就立誓不近女人。用句大鼓书上的词:“一心无二只有你,若有别意天不容。”此心此身,誓不与他人,从此恨恨而死。真是:涵元殿里含冤去,一片痴情付爱珍。我们佩服光绪就佩服在这里。是真情,不是假意;是事实,不是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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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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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有两位赫赫有名的阉割世家。一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五,一是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都是世传,受过皇封的。他们俩全是六品顶戴,比县太爷还高一级。据说每家每季要向清廷内务府供奉40名太监。各家都有一套完善的阉割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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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太监自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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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琐事我又要画蛇添足了。
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太监、姨太太、鸦片可以说是中国的国粹。这自然是反语了。既然是国粹,当然是源远流长,盖有年矣的了。单说太监这种畸形的怪物,伴随着宫廷而诞生,在中国至少已经有两千余年的历史。历代政治的兴衰常常与宦官有密切联系。我不懂历史,更不懂政治,在这里我只想记述几段所听到的一点太监的生活。
我常常自我反省:我算不得一个读书人,读书人要修身、齐家、治国,而我时常是掩卷深思,想入非非。例如,清初王誉昌写的《崇祯宫词》云:
风摧败叶一时散,水漫浮萍随处生;
莫笑杞人忧自剧,果然此日见天倾。
原注云:“时中?七万人,皆喧走,宫人亦奔进都市。”
此诗所写甲申亡国的情形,比陆次云的《费宫人传》写得还
清宫太监生动。明崇祯帝以为“君非亡国之君,臣是亡国之臣”,屡次下诏减膳。然而,在国破身亡之时,后宫里居然养活着7万太监,这足够讽刺的了。但我不想说这些。我想说的是,在同一个时代里,净身投靠的太监,竟有七八万人之多,那么净身术之普遍,技术之精良,就可想而知了。清朝一代,阉人较少,而且选择较严,由明代的从偏远地区闽西、陕北选择,逐渐集中到从鲁北、冀中、冀南一带选择。据说净身术也因此有南北两派的传说。刀儿匠们(净身师,因为他们专干此缺德事,一般被贬称为刀儿匠)也标榜门户,以示祖传。但净身在汉代以前究竟是骟是割(骟是去掉丸,割是除去丸外兼割其势),还不明朗。到了汉武帝时,“太史公(司马迁)下蚕室去其势”,就已经很明确了。蚕室是指的环境,温度较高而不通风的屋子。去其势,则指的是部位。可是,是刀割还是弦割(用硬弓双细弦来绞),又不得而知了。可喜的是这位太史公虽已年近半百(据王国维先生的《太史公行年考》:天汉三年即公元前98年,迁四十八岁,受腐刑)。居然能够跟着刘彻东奔西跑,朝山拜庙(见太史公《报任安书》),看来刀术后尚无不良后果。
北京城有两位赫赫有名的阉割世家。一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五,一是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都是世传,受过皇封的。他们俩全是六品顶戴,比县太爷还高一级。据说每家每季要向清廷内务府供奉40名太监。各家都有一套完善的阉割设备。就在八国联军进北京的这一年,这两家皇商的包办机构被取消了。
闲话说得多了,还是让老宫女叙述故事吧。
老宫女又坐在靠南窗子的座位上了。这是她的专座,挑米、做针线,借着窗子的亮光,她感到方便些。她确实是老了,眼睛由黑变成了灰暗色,眼角两边有赭红的痕迹,可能是长年抱着火盆烤火留下来的,这也说明了她晚年不佳的境遇。但她说话还是那样的文静,从不摇头晃脑,更不拍手打掌,总是温和而又平静地一句句地送到听者的耳朵里。她说:“大约有这样一段事。
“春天,过了清明节,我们就到园子(指颐和园)里去了。我们差不多由宫里穿着棉衣服到园子,到再穿上棉衣服才又回宫里。说实在话,我们喜欢在园子,不喜欢在宫里,并不是贪图园子的风景好,最主要的是在园子里规矩松,我们行动自由,可以有玩的机会。例如,挑选益母草。
“老太后年轻的时候,有血分上的病,要长年吃益母膏。她嫌东陵进贡的不干净,一到夏天就亲自动手炮制。要制,就要天下第一。天坛、颐和园后山,都有这种草,足够老太后制药用的。过了端午节,就要开始择采了。益母草有野麻似的长碎叶,高粱粒大小的白花,刚开的时候,花苞上微微带点藕荷色,三尺上下高的茎干,一株一株的很多。老太后晚年也常吃这种药,说是活血润肠提气的。为了挑选方便,我们选择适当的地点,在靠后山近的画中游的西廊子底下。夏天,风从南边吹来,舒舒服服的,地点又适中,又能讨老太后的喜欢,所以老太监张福也时常来。小太监给张福沏上碗茶,他吸着关东烟,指挥着我们怎样挑选。我是值完夜以后,睡醒觉,常到这里来的。碰巧,在割的益母草里有棵大麻——不是蓖麻,不是野麻,叫臭大麻。大大浓绿的叶子,像手掌似地伸着。雪白钟形喇叭口的花,向上有两个未成形的果实,有小酒盅大小,圆圆的,用手一搓,叶子有股臭味。老太监张福惊讶地说:‘呀!这是难得的好药呀!也是我的救命恩药呀!’他自己说漏了嘴,我们就问他为什么是您的救命恩药呀?
“老张太监深深地叹口气说:‘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说人不揭短。咱们老祖宗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太监就占了这第一条。谁要揭太监的短,我们就骂他不是吃人饭长大的。咱们大清国列祖列宗,对太监是天高地厚的,太监犯罪轻易不送菜市口,体恤我们已经挨过一刀了。我们非常的惨啊,没法细跟姑娘们说。’张福断断续续对我们说了这些话。我们用眼睛看着他,等他说下文。
“‘我的老家在直隶南部河间府。我们那地方非常穷,盐碱地不产粮食,人们穷得没办法,所以当太监的特多。因为世代相传,当太监的人多了,于是也就出了相当高明的净身师,人们尊称他们为把式,俗称刀儿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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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太监自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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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身师是父子相传的,据说各有绝招,但秘密决不传给外人。净身师对于太监等于和尚受戒的师傅,是终身的师傅。要净身的人,先要磕头拜师,然后才能净身。不管以后有怎样的荣华富贵,净身师都要享受最高的奉敬。拜师的礼物最普通的是一个猪头(或一只鸡)、一瓶白酒。另外,现钱多少要看家庭的贫富再商定,多半无现钱只是指着孩子本身说话,等将来有了升发,忘不了师傅的好处。
“‘净身师要和净身者的家长或代理人订立合同的,当时叫文书。请上三老四少作为证明人,写明自愿净身,生死不论,免得将来出了麻烦,净身师跟着吃官司。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净身师等于投一笔资,等这个被净身的孩子将来有了发迹,可以捞上一笔钱。所以净身师现在搭点辛苦,赔上几个钱,也不在乎。只要这张文书写明白了,标明“自愿净身,分文不取”,后报自然是言外的事。可是私下交易,也有两种价钱,保活的是一种价,管阉不保活的,又是一种价。
“‘净身的人至少要准备这些东西:
“‘一、30斤小米,这是一个月的吃粮;
“‘二、要几大篓玉米骨头(把玉米粒搓掉后的棒芯,烧炕用);
“‘三、芝麻秸几担(烧成灰,清除秽物用,洒在下体部分地方,因芝麻秸灰最细,不烧皮肤);
“‘四、半刀窗户纸(50张,糊好窗子,使不透风)。
“‘我的家最穷,穷到活不下去的时候,死活也就不在乎了。向左亲右邻化缘似地凑了20多斤小米,担了几担柴,糊糊窗子,央求师傅给阉割。就这样听天由命,任凭死活了。拜完师以后,师傅就把我领回他自己家里去。
“‘净身需要选好季节。最好是春末夏初,气温不高不低,没有蚊子和苍蝇最合适,因为下身不许穿衣服。
“‘净身的屋子在卧室外一个小单间,是用破砖和碎坯垒起来的。乡下栽白薯先要用热炕加温发芽,净身室就和白薯炕一起两用。炕面必须用砖铺成,一个来月的大小便,经常会洒在炕上,不用砖铺是不成的,用土坯就会变成泥浆了。净身的人要像鬼叫似地嚎三四天才能过去,不是单间谁家也受不了。
“‘净身屋子的炕上放有一块门板,很窄,仅够一个人躺下用的。两头用砖垫起,离炕有四五寸高。木板周围是稻草,潮漉漉的。净身的人要在一天前不吃饭,便于手术后一两天不大便。这时候大麦已经拔节了。找好新的长一点的大麦秆,剪好了,剪口处要圆溜溜的。新大麦秆条软,有水份,留作插入尿道用。门板中间有个洞,用块活板,可以启闭,为解大便方便。门板上中下都有套锁,把被净身人的手、脚、大腿都牢牢地捆住,因动手术时不许乱动,动完手术后,更不许用手乱摸,怕感染溃烂。
“‘该正面说说臭大麻了。
“‘臭大麻夏天长得很少,除非在山的阳坡面上。到立秋以后,废土堆上,墙角乱砖瓦边上,就会自然长出来了。它们都是零星的单株生长,越到秋凉越茂盛。药用的大麻不是新鲜的,前一年秋后,把大麻连根拔出来,扔在房顶上,经过日晒和严霜打过,然后保存起来备用。主要是用它的叶子。另外,有艾篙、蒲公英和金银藤,以备熬汤水,把下身洗干净。师傅把我带到他家,不是请我当客人,而是让我给他当仆役。这些琐碎的事,全是由我来做。我是自己挖坟,用自己挖出来的土来埋自己。当时我已经是7岁的孩子,差不多的事情都明白了,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滋味,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净身师要准备好两个新鲜的猪苦胆,这在他们是很容易办到的,因为他们是劁猪、骟马、割人的混和职业者,跟屠夫们都有牵连。煮臭大麻的时候,要同时煮两个鸡蛋,煮的时间越长鸡蛋越硬越好。
“‘记得小时候跟随爸爸放羊,到过年过节时要赶着羊送到屠宰场去宰,我爸爸当长工,这种下等活都是他分内应该做的事。因为羊一到屠宰场外闻到血腥味,预感到不好,打死它也决不往前走了,必须用绳子拴在羊头上,用力拉进屠宰场。我常常帮爸爸拉羊。现在轮到我挨宰了,可我像羊那样的抵抗权力都没有,乖乖地洗完了下身,喝了煮好的大麻水,自动躺在床板上,静等别人的宰割。自从订立了生死合同以后,亲人就不许沾边了,7岁的孩子也懂得一些事情,知道哭死也没有用,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我一出娘胎妈妈就死了,哥哥姐姐又多,我本来就是多余的人,哪里有饭给我这个多余的人吃!我躺在床板上就这样胡思乱想。
“‘喝了臭大麻水以后,脑子就晕晕糊糊的,肉皮发胀发麻,好像身上任何部位的肉都在颤动。我小的时候很淘气,玩过蛇,把旱烟袋里的烟油挖出来,塞在蛇的嘴里,不一小会儿蛇的全身都抖起来,我想我现在就像蛇吃了烟油一样!旧烂纸糊的窗户本来是黑乎乎的,这时屋子比较亮堂了,太阳已经爬满了窗子,到了阉割的时间了。
“‘我顺从地被捆好了手脚,腰部被绑得紧紧的。一副旧的绑腿带把眼睛蒙上,把芝麻秸灰洒在身底下,也洒在床板子上,把猪苦胆劈成两片,两个鸡蛋剥好了,还有大麦秆等,放在头旁边。一切准备就绪,就要开割了。我像挨宰的羊一样,浑身每块肉都在颤动。不知为什么,感到屋子特别冷,上下的牙齿都在打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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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太监自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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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动手术了,分两个部位进行。
“‘第一步,先割丸。在球囊左右各割开一个深口子,是横割不是竖割,主要是先把筋割断后再进行挤,要把丸由割口挤出来。挤是奇疼无比的,但也有绝招。当割开的时候,临挤前把一枚剥好的煮鸡蛋,塞在嘴里,堵在我的嗓子眼上,喊叫不出来是小事,主要是蹩得不能出气,简直就要蹩死了。于是就浑身用力,身子打挺,小肚子往外鼓。利用我拼死挣扎的一刹那,就把丸挤出来了。这时把片好的猪苦胆贴在球囊两边,猪苦胆黏乎乎的,可以止血消肿。不知为什么,我全身都出冷汗,觉得连头发根底下都是汗珠。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步是割势(太监叫辫子,可能是鞭子的变音)。这是技术活,如果割浅了,留有余势,将来内里的脆骨会往外鼓出,那就必须挨第二刀,俗称‘刷茬’,刷茬的苦不下于第一次挨割;如果割深了,将来痊愈后,肉会往里塌陷,形成一个坑,解溲时,尿出来呈扇面状,会一生造成不方便。十分之九的太监都有尿裆的毛病,大都是阉割的后遗症。净身师割完丸后,磨一磨刀。然后他把阳物用手指掐了掐,将根部掐紧,又让副手往我嘴里塞一个又凉又硬的煮鸡蛋,把咽喉堵住。我觉得下部像火钳子夹似的剧疼,一阵迷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就是片刻的工夫,下身感到火烧火燎地难受,此时已经割完,插了一根大麦秆,把另一个猪苦胆劈开,呈蝴蝶形,敷在创口上,只留一个容大麦秆的洞。最后,用一片刮好了的窄木板,放在我两腿中间,把球囊托起来。这时我浑身哆嗦,连腮边肉都觉着在跳动,嗓子像火一样干辣。过了很长时间才进来一个人,我求他给点水喝。他用一个旧皮球,皮球上边剪一个小圆洞,就用它来吸水。瓦罐里是我早晨煮好的臭大麻水,足够我两三天喝的。
“‘要说净身师有慈悲的心肠,我是不相信的。手术前喝大麻水,目的是让我迷糊,好做手术。手术后还喝大麻水,为的是让我泻肚,大麻是泻药,喝了后,减轻小便的排泄量,都为保证手术的成功。至于痛苦不痛苦,我想他们是很少考虑的。第二天才给小米粥喝,也是用破皮球吸粥送到我嘴里的。有谁愿意端起碗来喂我一口呢!一个破瓦盆放在床板子底下,让我自由地拉稀屎。
“‘三天下地以后,一看只剩下瘪皮的空囊了,但苦难并没有过去。每天三次抻我的腿,每抻一次都是心肝碎裂,疼得浑身战抖。据说不抻,腰可能佝偻,就一生不能伸直了。我也只能忍受着一切。
“‘割下来的东西,净身师全像宝贝一样地收起来,被净身的人无权要,统归净身师保留。净身师事先预备好一个升,升里边盛着少半升的石灰。把两个丸一个势,整齐地摆好,用石灰吸干水份,免得腐烂。然后把净身契约用油纸包好,放在升里面,再用大红布把升口包好捆紧,小心地把升送到屋顶下面房梁之上,这叫红步(布)高(升),预祝净身的人将来走红运,步步高升。有朝一日,净身的人发迹了,赎回自己的身上物,那时就要量财索讨了。
“‘咱们中国人有个好传统。一个人不管东南西北跑到天边去,但到老年也要回归故土,死后埋在家乡,虽然说到处的黄土都埋人,但讲究的是用故乡的土盖脸,这叫落叶归根。一个当太监的不管一生受多大的坎坷,也要积蓄点钱,把自己丢失的东西赎回来,预备将来身死以后装进棺材里,随身下葬,否则就不配进祖坟,不能埋在父母的脚底下。这叫做骨肉还家。年轻的人是不懂得老太监心情的悲苦的。据说不赎回来,死后阎王爷也不收容的,不男不女,六根不全,阎王怎么收留呢?所以,我们太监苦啊!
“‘骨肉还家这是太监一生中最大的喜事。多在四五十岁来办。必须有了过继儿子,让儿子出头,磕头捧升,都是儿子的事,才能够显出份儿来。本来一个净身的苦孩子,托人投靠,当上了太监,苦熬了二三十年,熬出点小名堂来,靠皇帝、主子的恩典,手底下积攒下几两银子,回到家乡,伸一伸腰,出几口粗气,花钱买脸,这也不算什么。可最得实惠的要算净身师。
“‘事先托出本乡本土的头面人物,带着礼物到净身师家中拜望,说明来意。净身师都是父一辈、子一辈的江湖人物。海阔天空、胡吹乱捧地说了一通,摸清对方有多大举动(指办喜事的规模)。他们是很会看菜下筷子的。等了几十年,终归是肥猪拱上门来了,所以要狠狠地咬上一口。讲好价钱以后,事先把银子送过来。
“‘到正式迎升的日子,要用娶亲一般的仪式。花轿抬着过继的儿子,捧着红托盘,里面放着整锭的银子。这银子算喜钱,不在赎价之内。在净身师的门口,鞭炮齐鸣,大吹大擂。这叫给净身师贺号壮门面。净身师在这时是名利双收的。
“‘正式送升接升的仪式十分隆重。
“‘净身师家里摆着香案,铺着红布,把升请出来,摆在香案中间,四周宾朋满座,由前来迎升的老族长主持。老族长先向净身师一个揖,然后打开升上的红布,取出原订的净身契约,向亲朋好友朗声宣读,说明这个契约同升里的东西今天我们取回去了。这时门外又一次鼓乐齐鸣,鞭炮喧天。继承人三拜九叩地谢净身师、谢族长、谢宾朋,然后把升放进红托盘里捧着,坐在轿里奔向坟地,后面族长、净身师几辆轿车跟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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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精母血不可弃也——太监自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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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茔地,太监本人早就恭候了。当老族长在供案桌前朗读净身契约,宣布今天骨肉还家时,又一次鞭炮声、鼓乐声交杂在一起,太监和他的子侄辈罗跪满地。就在焚化净身契约的刹那,突然一声长号,摧肝裂胆。太监满地滚爬,抢天呼地的喊着:爸爸给我的骨头,妈妈给我的肉,现在我算是捧回来了,今天算我重新认祖归宗的日子啦!他把净身的悲哀,半生的辛酸,满肚子的冤屈,统统倾泻出来了。他用手拍打着父母坟上的土,嘶哑的嗓子高声呼喊着:爸爸、妈妈的血肉,当儿子的一天也没有忘掉哇……
“‘纸灰飞扬,朔风野火,空中飘荡着几声干嚎,这就是我们当太监的一生。’
“老太监张福气喘吁吁地说完一大段话以后,用手端起了茶杯,掩着他的半边脸,分明他的眼睛里噙着两大滴热泪。我们像木头似的坐在两旁,谁也不好意思再看他的眼睛。逊清皇室太监档册
“沉寂了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两个小太监背过脸去,不时地抹眼泪。还是老太监张福慢吞吞地说:
“‘百里不同风。我们那地方穷,全是土郎中,用的药也全是就地取材,也许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但我想,恐怕大同小异,也不会差多少。我们也有一个共同的节日,是四月二十八日,相传这天是药王爷的生日,我们是供奉药王的。到这一天,我们相互祝贺吉祥。大概是纪念我们净身后痊愈的日子吧。大难不死,我们相互之间是真真地值得祝贺的’。他下颏哆嗦着,说得很慢。
“‘只要太监能进宫,那就是检验合格的太监,不合格的太监,是绝对不许进宫的。如果查出不合格的太监来,上至内务府的大臣,下至敬事房的总管,要挨着个地掉脑袋。大清国200多年,宫廷里最干净。太监的验身房是在宫廷外头景山东面的东北角,叫黄化门的地方。黄化门(现在是一条胡同名)一进口有个大庙,庙墙后面有几排房,这就是太监验身、净茬的地方。太监要一年一度验身的,不仅仅是宫里的太监,各王府的太监都要来这里验身,这是敬事房的规矩。不过有身份的老太监到这里来说说话,喝喝茶,应个卯也就算了,因为他们已经验过几十次,不会出错的。这儿也准备有刀儿匠,是刷茬用的,但全是太监充当,没有普通郎中。
“张福的谈话,就结束在这里。”
老宫女学说完老太监张福的大段话以后,面目呆滞,两眼直直的,很长的时间精神才恢复过来。
这里我不厌其烦地把太监生活写出来了,主要是考虑到这种畸形人已经被历史所淘汰。北京是太监聚居的地方,但到现在活着的也不过一两个人,而且已经糊涂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以阉人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恐怕越来越少了。张福的那一片话,不见得全是出于张福之口。老宫女嫁给了刘太监,刘太监也是冀南一带(据说是宁晋县)的人,老宫女不会不详细地了解到他净身的一切,很可能借张福的嘴说出刘太监的一切罢了。宫廷里说话非常讲究分寸,猜想张福是个有丰富经验的老太监,决不会面对着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说出那些没遮拦的话来。我多次请求老宫女讲关于太监净身的事,甚至性生活的事给谈谈。我知道,如果再不及时地多了解一点,恐怕这些人死了,就真的没有地方去询问了。她都是避而不答。后来,借张福的嘴总算回答我了,使我十分感激,这也是她聪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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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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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心里来说,我决不愿意谈起切身的往事,多年的沉渣淤集在一起,又重新翻动起来,尤其是沉痛的记忆,像伤疤一样,再揭一次,无异于痛定思痛,多想一遍,就多添一遍凄苦,所以我还是不想好。何必给自己多添烦恼呢!”问起李莲英来,这是老宫女开宗明义对我说的话。她灰暗的眼睛低垂着,脸上的皱纹紧聚在一起。看得出是十分悲苦的了。
沉寂了一小会儿,她像自言自语地说:“老北京有句俗话,叫‘人死不结怨’。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人和鬼有什么怨不可以解开的呢?我和李莲英的事也算一‘死’百‘了’了吧!
“他可以算我的恩人,也可以算我的仇人,在宫里七八年,不管人前人后,总是维护我,使我十分感激;但最后,老太后指婚,把我赏给刘太监,无疑是他的主意,让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世上,也是他造的孽。不过,抛开个人的恩怨不说,平心静气而论,我对他还是十分佩服的——无论是处世,或是为人。
“因为多方面的原因,我对他知道得比较详细,但说详细,也只是头尾部分。至于他怎么吃贿赂,怎样弄权,怎样陷害人,那是他的秘密,当然我无从知道了。
“他是冀南河间府大城县李家(贾)村的人,紧靠在子牙河的边上,距北京大约有300里,是一个十年九涝的低洼地带,夏天雨水一多,庄稼就涝得颗粒不收,用他们那地方的一句土话说,是‘蛤蟆撒泡尿就发水’。所以,这个地方很穷。
“过了子牙河就是河间府,那一带是出太监(俗称老公)的地方,清宫里十分之九的太监,都出在京南二三百里的圈子里。像有名的崔玉贵,就是河间府靠子牙河边,隔着一条河,离李家村不到30里路的崔张吉庄子人。崔张吉庄子和李家村乡土相连,两村的人,互有婚嫁,可以说是近邻。像大名鼎鼎的安德海,也是京南青县人,距崔李的家乡也不过几十里路。他们那地方的人,说话口音很重,带有很浓的鼻音,很远就能听出他们的乡音来。这里有一个辛酸的笑话。
“那个地方有一种蛙,不能叫青蛙,因为它们一律是黄褐色,跟地皮一个颜色,尖嘴,瘦瘦的,两条后腿很长,比青蛙略小。长的样子很不得人心,可是有两个大大的鼓囊,叫的声音非常宏亮,带着很浓重的鼻音,而且节奏感很强,闷鼻腔一放一收,‘嗯——哪,嗯——哪’。当地人管这种蛙叫‘肮鼻子’。这种蛙我见过,老刘的乡亲带到北京来,养在院子的鱼缸里,很是吵人。
“一般的人为了尊敬旁人的意见,或是晚辈听到长辈的吩咐,常常恭身说‘是’,而大城附近的人,则常常应声作‘嗯——哪’,‘嗯——哪’,并且鼻音又重。如果他们家乡人聚集在一个屋子里彼此谈话,在窗外听着,‘嗯——哪’,‘嗯——哪’的声音不断,无怪京南别的县的人,称他们为一群‘肮鼻子’。
“真正的肮鼻子有个特点,不是春天‘闹坑’(繁殖期),而是夏天在下连阴雨的时候闹坑,所以当地有这样的谚语:不怕雨下的暴,就怕肮鼻子叫。夏天下雨,一阵就过去了,不太可怕,可肮鼻子一叫,就要连阴天不开晴,发水淹地了。随之而来的是当地人挨饿度饥荒,所以有这样的话:肮鼻子乱叫,吓得人心惊肉跳。青年人四处逃荒,老年人挨饿上吊。路上也到处可以听到年轻人的对话:嗯——哪,嗯——哪,找秋去吧,找秋去吧!‘找秋’是当地的土语,出外打短工的意思。这话等于说:‘我们认命啦,逃荒去吧,逃荒去吧!’于是破草帽子一戴,小镰刀往腰后一别,旧小褂往腋下一夹,浑身的家当,肚子里的干粮,沿街乞讨,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可以说是李莲英家乡的情况。
“李莲英的爷爷奶奶就是在连阴雨季里挨饿躺下的,雨后又遇到秋瘟,连遭不幸,所以呜呼哀哉,两条老命,一路归西去了。只撇下一个男孩子,刚刚十几岁,大名叫李玉,小名叫铁蛋子,这就是李莲英的爸爸。——俗话说,撒谎瞒不了本乡人,知根知底。这话全是崔玉贵说的。乡下人,祖祖辈辈在一块土上住,亲连亲,亲摞亲,李莲英的叔伯姑母,嫁给崔玉贵的堂兄,李莲英管崔玉贵叫表叔。当年李家的事崔家差不多都能知道。
“李玉埋葬完了爹妈,也就一无所有了,乡下叫‘拍拍屁股就搬家’。他只能靠讨饭、打短工活着。好在是个孩子,光图吃饭,不要工钱,就在附近几个村子转悠。这时有位同宗叔叔叫李柱的,老俩口无儿无女,时常周济他。李玉是个有心计的年轻人,认准了这是个可以长期倚仗的靠山,所以春种秋收,不用招呼,就自动上门干活,尤其对这位婶母,喂猪、推磨、扫鸡窝,样样都替老太太干了,很得老太太的欢心。过几年老头老太太渐老了,就收养李玉当了儿子。李玉这时已是一个能挑家过日子的壮劳动力了。
“再说李柱老俩口,无儿无女,进一点,攒一点,二十多亩地,半亩园子,过的是葫芦头日子,有进无出,也仿照大宅门的做法,立个堂名叫永德堂,为的是赶集上店也有个称呼。这可不得了,后来李莲英的永德堂李声震冀南,有几百顷地,十几个庄头,光永德堂李的收税折子往外一摆,就几口袋,连县太爷也吓得打哆嗦。这些题外的话,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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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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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柱老俩口要给李玉说亲了。这是件大事,老俩口勒着裤腰带攒下的小家当,怎能轻易给旁人呢?争来争去,还是老太太占上风,把自己的娘家侄女娶过来了,家业总算没便宜外人。老太太心满意足了,这就是李莲英的妈妈,有名的曹氏。
“说曹氏有名,不是以美貌出名,而是以能干出名。曹氏长得并不美,可五官匀称,看来给人以一种厚实的感觉,上场下地,都是把好手,对待公婆很孝顺,对待邻里很随和,没有小家子尖酸苛苦的味道。尤其对婆婆好,这是小家庭的关键,婆媳和,影响到父子和,一家子小日了过得火炭似的。锦上添花的是,第二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绝户人家,多年没见过孩子,更给老俩口带来欢乐。曹氏不仅能干活,而且能生养,一连气生了五个小子。大小子肥头大耳,但有点傻气,一天到头闷吃糊涂睡,脑袋有些发涩,缺心眼,但听话能干活。第二个小子可聪明,眼睛虽然不大,但眼珠子乱转,很得爷爷奶奶的喜欢,所以取名叫机灵,这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李莲英。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小孩子有心计没心计,从小就能看出来。
“冀南虽然地皮穷,但有个好风气,一到冬天,场也光了,地也空了,大家就要操办给孩子上冬学。不是学校,也不是私塾,就简单地叫认冬三月的字。大致由立冬后开始,到腊月十五前后完了。请一个教认字的老师,找一间闲房,就算齐了。谁家的孩子爱来就来,也没有一定的座位,搬个板凳,往炕沿根底下一坐,诸事大吉。老师也不要报酬,张家的孩子背一筐乱柴禾来,李家的孩子捧一捧枣来,甚至当时什么也不给,到夏天菜下来了,给老师揪一把菜,这都是报酬,乡下人叫答老师的情。
“老师最高的学问,是能念《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学生也只能学这些,可老师是有绝对权威的。家长送学生时,就把权交给老师了。孩子不听话,结结实实地打,打死也不怨老师。老师旱烟袋一端,嘬得烟袋里的烟油子滋拉滋拉地响。看谁不顺眼,用烟袋一杵,铜烟袋锅扣在脑袋上,就是个栗子包。这群没笼头的野马,哪能干吃这个亏。所以在乱哄哄的念书声里,自然会夹杂着‘……周吴郑王,老师停床;冯陈褚卫,老师盖纸被’;‘人之初,性本善,烟袋锅炒鸡蛋,越打爸爸越不念’。
“我不说您也知道,这都是老刘详详细细对我说的,不然,我哪里懂这些事。
“7岁的小机灵,决不干这种傻事。他每天早晨到冬学堂把地扫一遍,把老师烟笸萝里的烟梗挑出来,晚上下学以后,帮老师烧烧炕,很得老师的喜爱。他又听妈妈说,‘念书不讲,种地不耪’,认了字以后,他就追问老师怎么讲。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小小的年纪能认多半本《百家姓》,很难得了。从此给他打下认字的基础,又喜欢练字,没事时在地下乱画。他从小就是这种有心计的人。
“在家也是这样。夏天,起早跟着爸去浇园子,爸爸摇辘辘,他管扒畦口子;秋天,跟爸爸到菜地里去捉钻心虫;若妈妈下地,奶奶上场院,他能看家哄弟弟。他从小就是踏实可靠的孩子,这样的性格全是这位曹氏母亲培养出来的。不但他如此,他底下的三个弟弟也是规规矩矩,人们都称赞是小机灵把弟弟们带好的。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小机灵7岁的这年年根底下,老李柱一命呜呼了。突然的灾难,给李玉当头一棒,几乎打得他家破人亡。
“事情得从根上慢慢说起
“俗话说:‘绝户爱财,老人惜命。’平常日子,李柱就对街坊宗族有些吝啬,惟恐别人沾他的光,过继李玉也是贪图他是个壮劳动力,又孤身一人,以后不会有麻烦。乡间的人有一种传统习惯,对于过继儿子,非常严格,如果处理不公,常常引起家族之间的械斗。李玉本不是李柱的亲侄子,也不是近支,按照血统,根本没权继承李柱的财产。而按传统的规则,应该以血统近的侄子来继承。
“李柱虽然没有亲侄子,但是有近支的侄子,放着近支侄子不过继,过继一个远房侄子,根本不合理,一群近支的侄子可以不承认。大家看着眼红,气不忿。乡下人,几个小钱也红眼,何况是家产。
“究竟谁应该给李柱当孝子,谁应该顶丧架灵扛幡杆子,在李柱死了之后,埋葬以前,要争论出个究竟来。在乡间,这有名叫抢绝户的幡杆子。按传统的习惯,谁打幡,谁就有继承权。
“逆境中,李玉的表现是沉着冷静,非常有心计。对谁都作揖磕头,但心里是‘任他风波起,稳坐钓鱼船’,自己不说话,让李柱的老伴去出头,无论如何,要先把李柱埋了。李柱老伴自己要求顶丧抱罐子,回头再议论家务事。侄子们没办法,只好低头。老太太的心计,当然都是曹氏的主意。有李柱老伴活一天,家业谁也不能分,谁说要分家业,老太太就撞死在谁家,这一招非常厉害,把抢家产的风波暂时压下去了。
“但李柱老伴也看明白了,多年辛苦的家业是守不住了。于是扬言因给李柱办丧事,拉下了亏空,先卖园子,后卖地。恰好曹氏有个娘家哥哥在北京耍手艺,干皮行,乘年节的机会,跟堂兄定计划,李玉跟曹氏商量好,把老太太和大孩子扔在家里,用釜底抽薪的办法,让老太太在家卖地,把钱渐渐转移到北京。——这全是曹氏搭的桥,出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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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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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问李玉为什么背井离乡到的北京城?
“答说:表面上到北京做生意,实际是被同宗家族挤出了李家村。
“这也就是李莲英来北京的原因。
“我说这些话,决不是闲言碎语!
“李玉过的火红日子被搅散了,家产眼看保不住了,当然是满肚子气。
“曹氏跟婆婆一条心,又替李玉不平,当然也是满肚子气,两口子是赌气来到北京的。
“孩子一天一天多了,生活的出路又不能不使人着急。
“这些摆在李玉曹氏面前的事,自然要深思熟虑。再要想回到乡里,吐气扬眉,唯一的一条近路是让孩子当太监。小机灵已经8岁了,正是阉割的年岁——不能不在他身上打主意。李玉几次咬牙跺脚,下定决心,但曹氏总是舍不得,十指连心,不到万般无奈,谁舍得让亲生的儿子去当老公呢?这里暂且不表。
“前门外珠市口大街路西有个同增皮货庄,是不大的两间门脸的买卖,卖新货也捎带着卖估衣。买进来旧皮货经过缝补粘连,一番修饰,就能卖好价钱。曹氏的堂兄就在这里耍手艺,跟下等的买卖皮子的人有拉拢,于是就给李玉成立一个熟皮子的作坊。收生皮子,熟好了再卖给同增皮货庄,这是一个下等行业。
“熟皮子要经很多道手续,最重要是用硝来揉,皮作坊是离不开硝的。硝有毒,气味大,辣眼睛,腐蚀手,而且呛人。揉皮子也要用大力气,把皮子用钉子绷在地上或墙上,用硝揉完了以后再放进大缸里用水泡,刷洗,带水捞皮子,很沉,非常费力气。曹氏也必须跟着干。本来带血津的皮子,再往缸里一泡,又有芒硝味,一散开像尿池子的尿碱一样,呛人,辣眼睛。试想,墙上绷着羊、狗皮,院子七八口大缸满是臭水。夏天,苍蝇蚊子满处飞,地上全是脏血水;冬天,整院子的冰,白天黑夜受臭味薰着。这就是李玉曹氏到北京的生活,李玉曹氏因赌一口气,两人拼命地干,既吃苦又耐劳,但究竟出路又在哪里呢?小机灵已经懂事了,眼看着爹妈受苦受罪,也就暗暗地打定主意。
“捎带着说一句,这样的作坊北京城里是不能容许的,因为它又脏、又臭,只能放在城外边。南城多在芦草园龙须沟一带,西城多在西直门外沿护城河一带。李玉开的作坊就在西直门外堂子胡同坐东朝西一座三合房里,门口居然有个一尺多长的木牌子,上面用墨笔写着七个大字:永德堂李皮作坊。这就是后来李莲英被称为皮硝李的原因。
“称李莲英为‘皮硝李’决不是颂扬他,而是奚落他。他自己也从来不提这个名称,因为这名称并不光荣。后来有人说‘皮小李’,解作当皮匠的小李,那是不正确的。皮硝李并不是李莲英个人的称号,而是以李玉为首,包括曹氏在内的整个家族的称号。正因为有这些原因,所以李玉稍稍富裕些,就让曹氏和孩子搬出堂子胡同,在海甸大有村赁房居住。
“老刘是李莲英的徒弟,伺候过李莲英,在宫里,师徒间的关慈禧乘舆照(前右为总管太监李莲英,左为崔玉贵)
系非比寻常,‘师徒如父子’,一经拜师,终身是父。伺候师父睡觉的时候,夜静人稀,流泪眼对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只有这时能说心底话,才是真感情的流露。
“老刘说,用李莲英自己的话说:‘父亲只知道怎样挣钱养家,把钱看得非常重,对孩子的感情比较淡薄,只有妈妈对儿子感情特别重。我自动请求净身的时候,妈妈浑身颤抖,唯一的安慰是给找一个好的净身师。托人情请出一位河间姓沈的老太监,转求到小刀刘的门下。因为是内宫里的太监出来求情,所以小刀刘的一切挂名、验身的花销都免了。
“‘小刀刘是御用的净身师,据说是六品顶戴,家传的技术,在后门方砖胡同路北一个四合院住,后院有个地窖作净身房。每个季度要给宫里交纳几十个净好身的孩子,这是他的职业。他做净身这一行的技术,算是最好的了。
“‘自从我决定净身以后,妈妈每天晚上跪香,在夜静更深以后,烧上一股香,求菩萨保佑,直跪到深更半夜;并在我临净身前一天晚上,在佛前起誓,要长年吃白斋(即荤、盐均不沾),保佑我平安。从此以后老人家几十年没沾过荤的。
“‘小刀刘给净完身以后,我回家养伤。这是我老母最苦最累的一年,也是和我谈话最多的一年。几乎都是含着泪教给我怎样为人,怎样处世。她告诫我:打人一拳,防人一脚的事,千万不能干;自己吃饱了,也要想着别人。但行好事,苍天不会辜负好心人的;不修这一世,要修你的来世等等。所以我进宫以来,不敢错走一步。我是8岁净身,9岁进宫,是随小刀刘的进纳名下进来的。临离家的一天夜里,老母抽抽噎噎地一夜哭个不停,我爸爸拉着排子车,妈妈追着车子送我到西直门门脸,最后,给我兜里放两个煮鸡蛋。我现在一闭眼,就仿佛在小刀刘的地窖里,见到一个车轴汉子(短粗的人),满脸粉刺疙瘩、扁扁的酒糟鼻子的人,在我面前乱晃;也模糊地看到我的老母半夜深更里伛偻着身子跪在香前。我们的苦痛是任何东西也代替不了的。爸妈生下我来,我想办法能让老人不再受穷也就是了。难道当官的大把捞钱,狼叼来的肉不许狗分点骨头吗?别的还有什么想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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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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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的谈心,我想这也许是真心话吧。
“在李莲英进宫以后,曹氏又生了两个女儿,都是在海甸大有村生的。大女儿很稳重,不爱出头露面,小女儿长得很玲珑乖巧,曾随侍在老太后身旁,后来嫁给内务府的郎中叫白来增的,号寿山。这个人很好,高高的个子,态度很安详,谈吐也朴实,认字不多,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住在北池子中间,和我家相距不远,所以有往来。逢年过节,彼此都打个招呼,尤其是民国以来,逊清的旧人,都有怀旧的感情,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李莲英有个过继儿子,叫李德福,这是他四兄弟的孩子。按照过继的顺序,李莲英行二,应该过继老三的孩子,但老三只有一个男孩子,所以才过继老四的第二个男孩子。这个过继儿子曾经花钱捐了个兵部员外郎,是个游手好闲,花钱买快乐的人,捧戏子,当老斗(戏子、妓女的后台),逛烟花巷,好排场,讲外面,把李莲英给他的十几万两银子,也就顺手花光了。
“李莲英几弟兄,是按照泰字排下来的:老大李国泰,老二李英泰,老三李宝泰,老四李升泰,老五李世泰,最后有两个妹妹。李英泰进宫后改名李莲英,把乳名机灵颠倒过来,谐音叫灵杰,作为他的字。早年,李莲英在白云观入了道,道号叫乐元。他是道光二十八年旧十月十七日生,他从来不炫耀自己的生日,除去贴身的几个徒弟以外,不受外人的朝拜,那是过完慈禧万寿节不几天,到他生日,他总是借机请假隐蔽起来。在光绪十四年的时候,正是钦派他随同醇王爷去海上巡阅海军,也正好他40整寿,也是他最红的时候。
“这件事我没赶上,是听传说的,宫里的大小太监背后谈起来都伸大拇指,嘴上啧啧作响,表示从心里头佩服。
“光绪十四年,太后钦命七王爷奕视察北洋海军,让李莲英陪同,这等于七王爷是正的,李莲英是副的。太监当钦差大臣视察海军,在大清朝还是第一次,因为祖宗的制度非常严格,太监不许过问政治。李莲英非常了解这一点,于是把二品顶戴换成了四品顶戴,因祖宗制度太监最高不得过四品,规规矩矩地随着七王爷出发。在海船上,他不住给他预备的仅次于七王爷的豪华的舱舍。他说:我怎能跟七王爷、李中堂(李鸿章)比呢?他坚持住在七王爷的套间里,不和任何官员接触,白天只是在七王爷面前站班伺候,拿着七王爷的长杆烟袋,提着子皮的大烟袋荷包,往侧面一站,低眉敛目,自认为是太后钦派来伺候七王爷的。晚上,预备好热水,要伺候七王爷洗脚。说:我平日没机会伺候七王爷,现在请赏脸让我尽点孝心,感动得七王爷连连地拱手。一趟差事回来,李莲英的名誉不知提高了多少倍!七王爷、李鸿章争着向太后称赞,老太后更喜滋滋的,显然是给老太后露了脸,争了气,堵住了一般朝臣们的嘴,连说:‘没白心疼他。’到了万寿节以后,十月十七日就是李莲英的四十整寿了,老太后特意赏一桌菜。说是一桌,其实他本身就在寿膳房吃饭,随意有多少桌都可以,但他只请了老一辈的太监,同辈的好友,几个徒弟,悄悄地过了四十整寿。用他自己的话说,多给老太后磕几个头,多给皇上、皇后磕几个头,多给爹妈磕几个头,我就心平气和地过生日了。拿李莲英的行为和安得海对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显得安得海是那样的卑下没见识,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而李莲英呢,屎克螂变知了,飞上天了。他无论在什么时候,从来不脑袋发热,总是冷静地来处理事情,这是他最可贵的地方。再说,平常日子,太监犯了错误,他永远是恩威并用,暗中维护,所以太监们都服他,也愿意亲近他。
“还有,老太后死了之后,一个当近侍的后台没有了,马上会完蛋,宫廷里头一朝天子一朝臣,用不着时,马上踢开。何况十目所视的李大总管呢?他很清醒估计到这一点。——我十分佩服他。他大概早就有准备,把历年太后所赏的珍宝,积攒了七大捧盒,完全献给了隆裕皇后。他说:这是皇家东西,不应该流入到民间,奴才我小心谨慎地替皇家保存了几十年,现在年老体衰,乞求离开宫廷,所有这些宝物,奉还给主子。这件事让隆裕十分感动,所以太后虽死,隆裕对他还是恩眷不衰。他死后,隆裕按大臣的礼恤赏丧葬费2000两。这足可以看出对他是怎样的恩待了。正可以证明,他早就预料到最后的结局,把宝物留作脱身之计的。一个太监,能够这样清醒地给自己筹划,也算是很难得的了。
“李连英处理家庭也是很恰当的。在戊戌以前,他的妈妈还没死,他就把自己的财产分成7股:把地亩按弟兄5股均分,大约370多顷地;把钱财按7股分,两个妹妹同样有份,数目不清楚。风言风语的听说,两个妹妹每人17万两,另外首饰珠宝每人分了大约7捧盒。这样做当然使他的老母亲很高兴。他对他的侄子们说:财大祸也大,让他们时时警惕着。
“所以我前面说,抛去个人恩怨不谈,他的为人处世,是很值得我敬重的。
“不过,他也并不是一直受宠不衰。据我亲眼观察,戊戌以后,太后就不太信任他了。
“像他们这样的大太监,在宫里做事当差,就和走钢丝一样,永远不能失神,脚一歪就许栽下去,堕入万丈深渊里头。我们伺候老太后,当然要忠心于老太后,但也不能得罪皇帝呀!到了戊戌年间,就很为难了,不是忠心于太后,就是忠心于皇上,二者不可得兼。当太监的知道哪块云彩里面有雨呀?随着太后的意,处处要得罪皇上,如果太后走得早,等太后百年之后,自己的脑袋就得搬家;如果不顺着太后的意,小命马上就有问题。既要顾眼前,也要留后路,这就非常为难了。李莲英左右犹疑,被老太后看出来,看出他并不是服服贴贴地可任意摆布的人,因此对他失去信任。戊戌以后,崔玉贵特别得宠了:让崔到瀛台监视光绪行动,让崔把珍妃扔在井里。李莲英对这些事都没露痕迹,这也许是他走钢丝的技巧吧!尤其是回銮的路上,特别对光绪尽心,暗暗埋伏下光绪对他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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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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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里有这样的笑话:交朋友,有两种人千万交不得,一是开当铺的,二是剑子手。开当铺的无论和你有多莫逆的交情,但当你穿着新皮袍戴着翠戒指时,他也会估量你这身打扮如进当铺,能当多少钱;和刽子手无论有多莫逆的交情,他也会随时观察你的后脖梗子,掂量由什么地方下刀最合适。太监是最顽固最迷信的人,扩展开来,谁要是用眼盯着太监后脖梗不放,他们就会心发毛,回过头来用他们的家乡土话,狠狠地骂上一句‘狗娘养的’。崔玉贵更是直爽地说:‘您不用看我的后脑壳,老爷子(对上辈或同辈的通称,这是他的口头语)我的后脖梗子早离缝了,几时天鼓一响,老佛爷万年以后,我的脑袋准搬家。’他们提心吊胆,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杀头。李莲英当然也是这样,对有权势的人也不敢把事情做绝了。谁都知道,‘莫道南风常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谁愿意拿脑袋耍着玩呢?再说光绪皇帝自戊戌以后,立志不吃药,听太监们说,他说不吃药是中等医生。医生看病,也许治好,也许治坏,但不吃药,是保持不好也不坏,维持身体原来的水平,所以不吃药就等于是中等的医生。听说他一直坚持到归天。——这是老刘给皇上剃头后,回来告诉我的:‘皇帝在这一年万寿节时刮过一回脸,以后就不再传我了。那时,万岁爷两条腿全浮肿,已不能下地,但至死不吃药,对自己也真够狠心的了。’总之,他这样谨慎小心,无疑是对太监们有了戒备。如果太后先死,光绪得势,多年的闷气发作出来,光绪的性格大家是知道的,不定谁倒霉呢。谁也不能不留后路。
“这是光绪三十四年的事。当万岁爷十月二十一日晚上归天以后,次日老太后也晏驾了。李莲英给老太后守了100天的孝,在宣统元年正月底就向隆裕太后磕头告退。他说:‘我前后伺候太后52年,蒙太后的恩典,我这辈子报不了,只有下辈子再报答了。我离开宫以后,要给老太后守孝3年,稍尽奴才的一点孝心。’就这样,他悄悄地离开了皇宫。
“从此以后,李莲英再不出头露面。他的家名义上是在海甸黄庄彩和坊。这是很好的一处宅院,有假山有花园,据说是庆王和内务府大臣立山奉赠的。当时庆王总办颐和园,由立山来协办。立山姓杨,是北京有名的财神爷,在官场中很活跃,能办事。建造颐和园,走李莲英的门子当然是最方便不过的了。又扬言李是老佛爷最得力的内侍,老佛爷将来颐养在颐和园,为了李大总管陪侍老太后方便,所以在海甸特给李总管造一处住宅。其慈禧出殡实,这是顺水人情,用造颐和园的钱,也给李另建一所宅院罢了。杨立山这个人跟当时的名妓赛金花很要好,后来在庚子年间被义和团杀了。赛金花为替杨立山报仇,借着她和八国联军统帅的交情,大杀义和团,在菜市口西鹤年堂门口,高搭祭棚,祭奠杨立山,亲眼看着义和团的头目人头落地。当时北京的湖涂人称她为义妓。这在那时很喧闹一阵子。
“彩和坊的‘李寓’牌子没有了,从此李莲英不和社会上的人交往,估计当时他也决不会住在这里,因那时的治安较乱,由路劫到明火执仗到绑票,由远郊到近郊,李虽然有保镖十几个人,但也决不敢在郊区住。有人说他在白云观住。从前,老太后的母亲晚年好道,就住在白云观里,传说李就住在老太后娘家妈住过的小院里。这也不可能,因为树大招风,李莲英家财万贯,谁不想绑他的票?据说宣南有个南花园,他隐居在那里,估计他不可能住在外城。总之,他离宫的时候,谁也没告诉,包括他的徒弟们。以后,就没见过他的面。
“在宣统三年的清明节前,得到他的丧帖子,是白寿山打发一个不认识的人送来的,老刘正在病中。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一年春寒,正月连续阴天,听说李就是在连续阴天下得痢疾死的。正月二十九日得的病,夜间肚子绞拧般地疼,第二天发现有脓有血,得病以后,一点东西也不吃,到二月初四就死了。据他家人说,这叫锁喉痢,死得非常快,究竟在哪里死的,家里的人闭口不谈。出殡是在黄庄彩和坊。这时候的大清朝已经到了残灯末庙了,尤其是李大总管,老太后一死,没有多大权势,家里的子侄又怕招是非,所以丧葬从简。在海甸彩和坊办事,就是怕在城里头招摇。不过为安抚当地的穷人,也为了百年之后茔地的安全,采取了‘大破孝’。
“北京有这种风俗,人死了以后,为了同多年的老街坊广结善缘,不论认识不认识,甚至过路的行人,只要能走进灵棚磕个头,表示哀吊的意思,就发给一顶孝帽子、一条孝带子、一件膝盖以上的半截孝衣、三个馒首、一碗粉条肉。这叫大破孝,也叫舍孝。当然有维持秩序的人请他们随来随走。这在当时就很了不起了,有名的舍孝,没有很大的财力人力是办不到的。不过这样做相当露脸,也相当收买人心。我事后想,这样办也许是不得已吧!他的丧事很快就收场了,初四殡天,初六接三,初七、八、九开吊,初十点主,十一发引。李家的人以‘亡人入土为安’为理由,匆匆就埋葬了。
“尸体埋在恩济庄。
“恩济庄也叫恩济寺,在阜成门外海甸区八里庄西二里远的地方。这是专埋葬太监的墓地,墓地中间修了座关帝庙,庙名恩济寺,所以这儿以庙得名。庙前有块碑文,是记载雍正爷赐恩济庄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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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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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碑文记载,雍正爷为给太监死后有块埋骨的地方,特赐银万两,划出几百亩地来,又敕建了关帝庙,居住人家,代为看护,因此叫恩济庄,是皇上赐给的恩典,让历代太监感恩图报的。
“李莲英死,我只开吊去过一趟,因为当时老刘生病,我是代他去祭奠一番的。又因为李家女客人很少,我也不愿在那里出头露面,坐车去坐车回,草草应酬了事。让人体会得出来,他家待人,冷冷清清,似乎神不守舍。以后我到恩济庄完全为了我的事。民国二年,老刘病殁,我把他埋在恩济庄,我以未亡人的身份顶丧、送灵、抱罐子来到了这太监的墓地。太监媳妇给太监送殡,这是新鲜事。这时我才看清恩济庄的真正情况,也顺便看了李莲英的墓地。
“很明显,这里可分三个部分。
“以关帝庙为中心,关帝庙以南是开阔的旷野,这里埋着大约二千六七百个太监,有大大小小的坟头,据看墓地的孙老头说,过去太监有公会,归内务府管,帮助整理墓地,每年清明雇人给个个坟头添土,围着墓地四周有树,都雇人修理一番。墓地不等于乱葬岗,是有秩序的,墓穴都是事先排列好,编成号,按照死的先后顺序往下排。正顶端上是个特大的坟,是空的,不埋人,立有高高的石碑,以此为界限,分东西两个区。这里也有穷太监和阔太监的区别:阔太监可以一个人占几个穴位,培成一个特大的坟,立上石碑,设上石供桌。穷的只是一土,一个坟头罢了。穷太监辛辛苦苦一辈子,死后由官家领个八块板的柳木包斗子(棺材),四尺大小的一个坑,求得黄土不盖脸,也就知足了,比喂狗不强得多吗(被处死的太监,不赏棺材,不许埋进坟地,扔在野外,喂狗了事)?
“关帝庙的北边就截然不同了。真是往南看荒丘累累,一片凄凉;往北看,矮树葱葱,青砖瓦舍,顿时使人有枯荣悬殊的感觉。
“在关帝庙的北边,距离有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座拱桥,过了桥就进入石墙院落,看见耸立着一座石头牌坊,牌坊的横眉上有‘钦赐李大总管之墓’(崔玉贵对钦赐李的墓穴很是气不平,后他在海甸蓝靛厂立马关帝庙买了6顷80亩地作为葬地,决不进恩济庄),这显然是葬后石匠凿的。进牌坊是大理石的甬路,直达到墓穴,这就叫神道了。墓穴上层是高高的一堆黄土,做成了坟形,黄土的下面是他的阴宅,阴宅里头才放他的灵柩。这是老太后有了口谕许他生前安排好墓穴,不然的话,他也不敢冒失地称‘钦赐’。神路的两旁各有一座石头底座,上面砌砖的亭子,这叫祭亭。神道东侧立有汉白玉石碑,记载着他的一生——怎么装饰也是外面石头墙围着,里面孤坟一个,凄凄凉凉,大总管当年的威风看不到了。
“和墓地紧相联的是西边的李公祠。想当初,营造墓地的人一定和李莲英有交情,知道他的爱好。李莲英虽然长得憨蠢却非常喜爱雅洁,老太后经常夸他内秀。这祠堂是完全仿照宫里的书斋式样建造的:三间北房,磨砖对缝,五尺的廊子,抱柱上赭红色的楹联,方砖地,什锦子的窗子,矮矮的木窗台,汉白玉石的台阶,看起来非常爽眼。门锁着,隔窗子看,屋里有供桌,上面有放神主木匣子。正房西有耳房两间,外面有屏风隔断,大概是住女眷的地方。西厢房三间,大概是招待客人用的。整个院落蛛网尘封,看起来好长时间没有人到这里来了。
“回到关帝庙时,听老孙头告诉我,西偏殿里还有一张李莲英的影像,求我看看画的和他本人相似不?
“我很惊讶,影像不挂在李家祠堂里受香火,却挂到关圣大帝的偏殿里干什么?到西偏殿一看,果然有李莲英的全身坐像一帧,高二尺上下。
“由头上往下看:二品的红顶子,身穿团龙护心的黄马褂,绛紫色的吉服,胸前挂着朝珠。粉底高筒靴子,两脚八字形踏在脚凳上,两手自然地垂放在两腿上。头微微地向右侧着,为的是把脑后孔雀翎子画出来,这是清朝大员画像的惯例。看面貌:一张赭黄脸,高高的颧骨,两颊略长,肿眼泡子,眼睛微合,大鼻子,厚嘴唇,长下巴。这确实是李莲英,只是眼睛画得差一些。他是胡椒粒眼,虽然小,但非常敏锐,这一点没有传神。看起来他是特意要把庄重朴厚的形态留给后人了。
“据看庙的孙老者说:‘这是他家后代特意送到这里让我代他们烧香供奉的,过年过节给我一点香火钱罢了。兵荒马乱,地面不安静,也只有让我替他们尽心了。
“我向孙老者请来一股香,把随身带的点心摆在供桌上,按照老北京的习惯,‘以亡人为大’,虔诚地跪拜一番。这也是后死者对于他的一番心意罢了,总算在宫里相处过一段时间吧。
“我是民国二年葬的老刘,次年周年又去添过一次坟,以后不敢再去了。那地方荒凉,又常闹土匪,我一个年轻的寡妇,何必再多添麻烦呢?
“但……总有一天是要去的。”
这可能是暗示我她将来的归宿吧?
听完老宫女长长的谈话,我俩相对痴呆呆的静默着。渐渐,我的记忆抬起头来,不由得想起了年轻时的往事。
我少不努力,好看闲书,关于李莲英的故事,说长道短,弄得我云山雾海,现在大体上知道个轮廓,把它澄清一下,也可以使和我有同病的人得到些近似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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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皮硝李到恩济庄:我所知的李莲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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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墓碑的记述,李莲英道光二十八年十月十七日(1848年11月12日)生。咸丰五年(1855年)8岁净身,咸丰六年(1856年)进宫,9岁。咸丰十年(1860年)12岁,英法联军烧圆明园,随驾去热河。咸丰十一年(1861年)13岁,咸丰死,随两宫太后返京。两后垂帘。同治六年(1867年)19岁,被封为二总管。同治八年(1869年)21岁,安德海被杀,李莲英晋封为大总管。光绪十四年(1888年)40岁,随醇王视察海军。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50岁,一度宠衰。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52岁,八国联军进北京,随驾逃西安。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53岁,随驾还朝。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60岁,太后死,向隆裕献宝乞骸骨请退。宣统元年(1909年)61岁,太后死百日后离宫。宣统三年(1911年)64岁死。总计,自9岁进宫,61岁离宫,前后52年,可以说是伴随着那拉氏的一生,也算晚清史的一个重要人物了。至于他的功过,自有历史家来评说,我是无资格置喙的。所以剌剌不休的,是因为小时候受稗官野史的蒙骗,什么说李莲英青年嫖娼宿妓,拐骗姘妇,卖良为娼,事发畏罪自宫,圆明园力捉“四春”,他深得那拉氏的宠爱,在热河用膏药贴密诏于发辫之内,得晋见恭王面商大计,等等,甚至李莲英的后代也有说他在热河立下了大功的。试想,以慈安的稳健,慈禧之多谋,把生死夺权之大事,托于十二三岁顽童,决无此理。记得晚清学者王照(字小航)先生写《东方园杂咏纪事》时,嫉愤坊间野史满纸荒唐,后记中有这样的话:“甚至谓恭王奕讠斤谋篡,李鸿章卖国于日本,光绪帝让位康有为,种种怪谬,人或信之,不得已刊印此论,以破其妄。”我没有这样的宏才大志,只是顺笔写出来,破破我年轻时受骗的一点闷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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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玉贵二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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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回銮以后,崔玉贵确确实实被撵出宫,也确确实实曾又回到宫里来。
我曾经准备在《西行路上》写一篇《三位干妈一起来了》,把崔玉贵的事补叙一番,只是因为懒,右手偏瘫,没写完,也就算了。这里将老宫女的叙述简略地提一下。
“崔玉贵是老太后娘家弟弟桂公爷的干儿子,前面已经说过了。在这以前,他更是庆王爷的干儿子。崔玉贵进宫就是由庆王府进献的。他先在庆王府当小太监,机灵有出息,因各王府都有敬献小太监进宫当差的制度,庆王就把他提拔上去了。在外有庆王这样的军机大臣当后台,在宫里又有庆王女儿四格格的照应,崔玉贵在宫内宫外当然很红。庆王在太后跟前安上一只耳朵,也有很大用处。
“庚子西逃,在沙城庆王奉命回京议和,回京后又命二位侧福晋追赶太后车驾。路途上与桂公夫人遇在一起,她们也是由京里逃出来的,在八月初,一起来到山西见驾。对崔玉贵来说,是三位干妈一起来了。这就忙煞了崔玉贵。
“太监是一朝认主,终身是奴,何况又是干儿子呢。崔玉贵在西安东奔西走,伺候完老太后,又伺候两处干妈,很是辛苦。
“回銮以后,一声霹雷,老太后因珍妃的死迁怒到崔玉贵,要撵他出宫。”
老宫女郑重地说:“老太后变了,要当菩萨了。在各公使夫人面前,推儿媳妇下井的凶恶相有多么不好,必须妆扮成慈祥和善的老国母,才能见外国夫人。那就要唱出鬼推磨了,于是在崔玉贵身上做文章。桂公爷出来求情,当然不成。一是娘家人,二是个窝囊废,一点影响也没有,哪能把脸赏给他!正好借他做文章,臭骂一顿,表示出火冒三丈的样子。过几天,庆王爷的福晋进宫了。
“庆王是议和的大臣,李鸿章死了,庆王成了议和特等功臣,跟崔玉贵有特殊关系。庆王的四格格也摸透了老太后的心理:并不是真懊悔珍妃的死,更不是真恨崔玉贵的鲁莽。去了眼中钉肉中刺,心里十分爽快,有什么后悔的呢?只是错杀了人,尤其是光绪爱妃,将来会见各国公使夫人有什么脸面呢?这是老太后的心病!能替老太后转换颜面的还是庆王最合适。于是庆王福晋进宫求情来了,其实撵一个太监不值得兴师动众,不是为了崔玉贵,而是为了老太后,让各国公使都有耳闻,崔玉贵被撵走,老太后的目的达到了。但崔玉贵忍了些日子,又回宫了。不过桂公爷、庆王当了老太后的蓬头鬼,给推推磨罢了。
“崔玉贵这个人爱拣露脸的说,满嘴里跑骆驼。大清国时,他不敢吭声;民国后,被撵的事他认为露脸,所以就成为他吹气冒泡的本钱了。”
崔玉贵的二进宫就是这档子事,这是老宫女向我们说的,把它记在这里,算作补前面文章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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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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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要写后记了,不由得思绪绵绵,好多的话涌上心头。
我和《紫禁城》杂志编辑部并无半点渊源:对编辑部既无片纸的交往,对编辑同志更无一面的缘分,只是偶然的机会,友人杨乃济同志到编辑部串门,谈及老朽俩曾与慈禧侍女认识多年,对宫中琐事略有所闻。于是,编辑同志不耻下顾,来到我家,愿我们把所知所闻供诸社会,情意殷殷,不胜感愧,“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匪报也,有以为好也!这友好的心情,长期萦绕在我们心里,现在写在这里,感谢她们的热心,感谢年轻人对老年人的鼓励,更感谢她们3年多给我们带来了友情的愉快!这是任何金钱都不能买到的。
记忆,好比是一幅画,姑且比作山水画罢。——有山,有水,有浮云,有远岫,有丘陵,有沟壑,有孤帆,有板桥,有草舍,有庐亭,有隐士,有琴童,花木扶疏,自然成趣。但年久失修,皲裂破碎,已经变成了一团纸屑,必须要经过细心的粘补糊裱,才能依稀地恢复本来面目。我和我的老妻自认为当了3年多的裱糊匠,尽量恢复原画的面貌。每写完一段故事,等于粘补完一石一木、一丘一壑,细细地思考,有没有不符合原画的地方。回忆——是很苦的,思索的时间要比写的时间不知长多少倍。偶然,我的老妻翻出一本当年记柴米油盐的流水账来,断续有和老宫女谈天的记载,希望可以引起一些记忆,但已事隔多年,记写又非常草率,粗略的只有年月的记载,好像看旁人的日记一样,与己漠不相关,反而更加迷惘,追忆也就愈加艰难了。
可以郑重说明的,我们既自认为是裱糊匠,当然要恪守裱糊匠的本分:不添枝不加叶,不作任何绘饰,尽量符合本来面目。在《前言》里曾经说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尽量达到信实的程度。我们自信没有违背这个誓言。凡夸诞不经、自作神秘、瞒天过海、云山雾海等,强不知以为知的事,我们竭力避免。这也符合《紫禁城》杂志的严谨作风。敬希读者垂鉴。
我们也毫不讳言,敢向读者夸耀的是《谈往录》的内容。
这完全是以那拉氏晚年生活为中心,反映她不恤民脂民膏,穷极嗜欲的宫廷享乐,无论从她的起居、燕游,以至于吃喝拉睡等都详尽地加以叙述。从这些生活细节中,既可以略窥宫廷的体制,更可以领会到封建统治者等级森严的残酷制度:以一人之尊,置于天下万万人之上;以一人之私,置亡国亡种而不顾。我们大家都知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看看她追求什么,也就知道她的内心向往什么了。记得看晚清笔记有这样一首诗:
三十三天天上天,玉皇头上平天冠,
平天冠上插旗杆,我佛尚在旗杆巅。
把自封为“西天太后老佛爷”的那拉氏,推向了高不可攀的地位,可以说够辛辣的了。但这种谑而近虐的诗,讽刺有余,事实不足。究竟她怎样的高法?高到什么程度?吃怎么样?拉怎么样?睡怎么样?玩又怎么样?这些活生生的事实,那就请看《宫女谈往录》来填补空白了。这里一桩桩、一件件,很充分而又鲜明地摆在读者面前,让人不禁掩卷深思:在强邻压境,虎视眈眈,国家濒临被瓜分的情况下,不思奋发图强,反而敲骨吸髓,挥霍亿万人民的血汗,使炎黄子孙、大好山河,一步步地堕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深渊。言念及此,痛恨何如?呜呼:万寿疆无浑不耻,笑向番姬碰酒杯!(紫禁城出版社出有《西太后》一书,书中《章太炎斥西太后联语一则》所载联语云:“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日蹙,每逢万寿祝疆无。”)
章氏对联显然是作于那拉氏70岁生日,即1904年阴历十月十日之际。那时她君临中国已44年,章太炎用犀利的嘲讽,痛快淋漓地揭露她40多年的统治史,就是中国人民的灾难史。
慈禧晚年,一改排外为媚外,所谓“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向帝国主义者屈膝投降,经常宴请各国公使夫人,企图用媚笑讨好列强。
我们写《宫女谈往录》的目的,大旨就在这里。拳拳此心,可以敬白读者!
也有愧对读者的地方。
《前言》里曾提出,写作有四条线索:一、宫女生活;二、太后起居;三、光绪佚事;四、其他琐屑。但我写起来并没有严格遵守这个提纲,可以说是“前言不对后语”吧。我在写作过程中曾经考虑到这些,后来想到为了读者联想起来方便,就没有按照这个条例写。譬如:《四金刚五百罗汉》这当然是属于慈禧的生活了,而《吃大饽饽》又确实属于其他琐屑的事。在宫廷里,皇太后摆天字第一号的筵席,但在宫廷外又有八旗子弟吃大饽饽的丑态,旗人是满清王朝的支柱,两相对照,读者自然可以得出结论了。那拉氏的八宝楼台也不过是建筑在沙漠上,故索兴把两篇摆在一起。又如:写完宫里的泡制胭脂,这是春末的事,于是顺笔就写到夏初的制造益母膏,又因为有发现臭大麻等插曲,于是连带写出张福谈阉割的经过(“张福自述”再版中归入《太监琐事》一章)。写西行路上,在逃跑的长途中,除写太后的车驾外,自然要写随从太后西逃的人,所以《西行路上》写了大阿哥,写《给光绪剃头》等等,一连串的事就顺笔产生了,这些事都不容许割裂开来,所以前面的提纲未能严格遵守了,是我们考虑不周,致使条理紊乱。敬希读者原谅。好在读者自己能归纳出来,我们就不再重新编排了(再版已对全书的框架、脉络作了些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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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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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前,应该谈一谈老宫女了。
每逢谈到她自己的身世,她总是有意避开,我们也忌讳问她的家事,好像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她的婚姻仿佛是她父亲吸鸦片,贪图钱财,有意求李莲英向老太后求恩赐婚的。她偶然嗟叹她父亲的违背良心等等。咳,总之,苦难时时啮着她的心。
她确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说句感情深重的话,我们怀念老宫女也愧对老宫女。在解放前的10年里,生活的艰辛,儿女的磨难,疾病的困扰,真是缺粮断炊,啼饥号寒,缝联补绽,熬药煮汤,多少操劳的事集中在她一人的身上,但她始终如一,没有抛弃我们。她很可以另寻高枝找一个栖身所在,可她,不这样做,人之相知,贫贱不移。在那样炎凉社会里,能找到这种古道热肠的人,很是难得。我们怀念她,她不是我家的佣人而是患难与共的朋友。
对待老太后,她更是愚忠愚孝,奉若神明。在西行路上舍死忘生,尽心侍奉。老太后赐婚,一个懿旨就终身恪守,矢志不移。对老太后也时有怨言,说老太后对不起她,委屈了她,但始终“怨而不怒”,至于发发牢骚,没有背离老太后的旨意。一直到死,这种封建思想贯穿了她的一生。
跟太监刘祥的结婚,不过是老太后的一句话,到民国初年,刘祥病死,又改朝换代,她的年龄也不过30出头,对老太后的懿旨也好,对刘祥的夫妻情义也好,都可以说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了,很可以另嫁新人,度她的后半生。不,她不,她说:“他们活着,我对得起他们,他们死后,我也要对得起他们!”我们听了后又可怜又可敬!这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唯有一死报君王”的思想,紧紧地缠绕在她的身上。
屈指算来,庚子年(1900年)她20岁,到1950年,整整70岁了。这时,她心情惶惶,预感到在世的时间不多了,于是下定决心,要到西郊去住。我们猜测她要住在恩济庄附近,找个旗人家,最多住上一二年,求那里的乡亲,死后,把她埋在刘祥的墓里和刘祥并骨,也就完成老太后指婚的命令,也可算对大清国的一份忠心了。
她确确实实是个奴才,但她有为人的道德!
可惜的是,我们才拙笔笨,不能把她委婉的如絮如云的故事记下来,更没有隔窗听语的本领,把她那清脆美妙的语言记在纸上。阴阳路隔,我们只能怀念这位故人。《文心雕龙》里曾说过:“方其搦管气倍辞前,迨其成章半折心始。”说白了就是:当刚拿起笔来时,觉得有好多的话要说,等到写完了一看,也不过写出心想的一半。成名的古代作家尚且如此,何况我们两个小卒!
《宫女谈往录》就结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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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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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鱼目混珠、泥沙俱下、大量的伪劣假冒之作泛滥成灾的时候,金易、沈义羚先生合著的长篇纪实文学《宫女谈往录》,以其“高水平、高品位、高档次的珍品”风姿鹤立鸡群,独占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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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我所认识的“老宫女”刘曜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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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金易兄和他的夫人,已经是50年的老友了。50年过从,我们不仅在学术上切磋,而且确实经过患难中的考验,这是可以仿之于古人的。
他退休之后,不废读书,肆其余力,写出20几万字的《宫女谈往录》,连续发表在《紫禁城》杂志上。他的才力、记忆、瞻博,都令我折服。
我多次是他的手稿的读者。“老宫女”的故事引起我不少回忆。应该说:我是先于金易兄认识这位老宫女的,或者说金易兄是由于我才认识了老宫女,但老宫女到他家去当保姆则不是我介绍的。这话说来长了。
1942年,我遭变失学,家乡兵燹,困居在北京沙滩附近的一个“公寓”里。说公寓是指它过去。日寇占领北京,百业萧条,学生锐减,这个公寓实际上已经变成一个杂院了,堪称“寓公”的,也只有我一个人。
这个“公寓”的主人,是北大老校工,总是旧相识,就接纳了我。他管收拾屋子,供应茶水,照管门户,伙食则自理。
那是一个不规格的四合院:北房三间,房主和妻子儿女四个人住;东西房各五间,除我占一间外,其余九间分住了八户人家,都是挣扎在饥寒线上的小职员或工人;南房三间有一间是门道,住人的只有两间,住的是一位老姑娘和她的两个单身的弟弟。两兄弟早出午归,像是菜贩子,这位老姑娘就是金易兄笔下的老宫女。九家房客中,只有她和房东是亲戚关系。
我的这位老校工房东是个老实近于怯懦的人,家里真正的主人是房东太太。这位太太小房东十多岁,是一个很“外场”的人。因为房客穷人多,房租免不了拖欠,甚至有时向他借借找找,于是她便以恩人和保护者自居;住户都是她的臣民,即使对我也常有点“颐指气使”的派头,颇像一位长者。而对南屋则好得多,但也仅限于对老宫女,对那两位“菜贩子”也常有不屑之辞,或显出揶揄的颜色。
时间住久了,老校工不在家,问茶送水的事,免不了由太太承担。这颇使她感到“降贵纡尊”,有时便坐在我那唯一的旧藤椅上,吹一通家世,诉一通委屈,间或滴几点清泪,很使我同情而不失敬意。这样也换来她对我的好感。
从她断续的谈话中,我大致了解了她以及老宫女的一点简单情况。房东太太是旗人,改汉姓,姓桂。父亲曾在警界做过巡官(清末民初,警官警察中旗人颇多)。她曾说:“30年前,前门一带,街面铺户,更不用说穿号坎的,谁不知道桂五爷呀。”她说:老头儿(老校工)是裁缝,常年给我们家做活儿。取送活儿只能在门房落脚,不叫他,他进不了上房屋。……不过看他人还老实,有个手艺能混饭。……咳,这就叫“人不能和命争啊”!言罢不胜今昔之感。这我才了解,老校工吞声忍气,不仅是老夫少妻,还有点主奴的关系,小姐下嫁,自然主子的身份降不下来,相应的奴才身份也升不上去。
房东太太和老宫女的关系是姑侄,老宫女是姑,这是我推断出来的。孩子称老宫女为姥爷。因为满族老处女称谓上都和兄弟同例,像不称姑而称叔叔、大爷。房东太太也随孩子们称姥爷。我原以为他们都姓桂,读了金易兄的大作,才知老宫女姓何。这当然也是旗人的汉姓。那么她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亲戚而非本家了。
对这位老宫女,房东太太作过如下的描述:“别看姥爷这会儿的样子,想当年,跟西佛爷当差的时节,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刚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头上插的,手上戴的就够一家‘过活’(北京话,意同家当),更不用说箱子、包袱,积下来的赏赐。一出来就买了三所房子,吃瓦片就够过了。亲戚朋友谁不挑大姆哥呀!那时节真要寻个合适的人家,能享一辈子福。瞧,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到今儿,一辈子心血就花在那两个“活宝”(指老宫女那两个单身弟弟,实际是食客)身上。您别瞧今儿这两位这份德行样儿。想当年也公子哥儿似的,提笼架鸟,游手好闲,幸好没有抽上白面儿。日子出项大进项小,先从内瓤上空,后来顾不上了就卖房,两所房一卖,没了进项,穷得更快,先后20年,就落到今天这个样儿。我爸爸在的时候想给他两人在局子里补个差事,可人家嫌掉架儿,愣不去。瞧见没有,这会儿卖苦大力倒不怕掉架儿了。可怜的是姥爷,到今儿还得为他们‘奔’。他们挣点钱也就顾得上嘴。瞧!还酒呀、茶呀、鼻烟呀地折腾。姥爷还得揽点针线活儿贴补着。咱们这儿规矩是灯泡儿不过25瓦,我给她安了个40瓦的……”说到这儿,脸朝东提高了调门说:“谁也别不愿意,谁家都有老有小!怎么着,这么点事背后就嘀咕上了,有话往明处摆呀!”我知道这是示威和警告,一定东房某人在电费上有过抱怨。“您说,卖了最后一所房子,没个着落,我能瞧着不管吗?这不,我揽过来了。有钱就给我点,没钱我也不催、不讨,为了老辈子的情义。”是不是房东太太家也沾过老宫女的光呢?是不是房东太太的只计支出,不计或少计收入算帐法夸大了她对老宫女的恩惠呢?我不能推断。但有一点是我多次目睹的,就是房东太太稳定地保持着对老宫女的礼貌和敬意。
老宫女是很矜重的,很少走家串户。和房东太太来往并不频繁,只是在有事的时候,来坐一坐,也很少耽搁。房东太太早起见到老宫女总要行个旗礼,腿儿。老宫女到她屋里总要替掀门帘,出来总要送两步,说声:“您慢走。”从房东太太的为人看,这就很难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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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我所认识的“老宫女”刘曜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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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宫女给我的印象是一位很恬静的老人家,当时怕有60岁了,也许还多一点。虽然是鸡皮鹤发,但长眉细目,面庞上还保留几分清秀。牙齿好。她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面容,而是风度。言谈行动,从容而不失于迟滞,端庄而不失于造作,用现代话讲叫“有派”。“有派”并不是美而是规范。特别看到她和人行见面礼,两手拊膝,微蹲下去,上身挺直,比一般旗满人老太太要庄重得多,更不用说那些汉民小脚老太太的“撅屁股安”了。她走路,别无奇处,但头不晃,膀不摇,平隐安详,坐在那里,手脚从不做无意识的动作。大概这是长期宫廷生活训练出来的吧。
老宫女的衣着是很寒素的。像一般满族老妇人一样,圆髻挽在顶心,一根银簪外别无装饰。耳朵上一副耳环,却是黄的,我想总不会是包金的吧。她常年一衣过膝的长不长、短不短的上衣,只有月白深蓝两色;裤子永远是黑的,扎着裤腿,腿带却是丝的;白袜青鞋,袜子是漂白细布做的,圆口平底青布鞋也是自制。长夏无事常看到她坐在屋门口,戴上花镜作袜底。房东太太曾展示过一双老宫女的袜底给同院妇女看,引来一片啧啧之声,都说:“哟,这么大岁数,还能做出这么细致的活儿,真是的!”活儿如何,我未曾看到,从那些女房客神情上看,不像是谀词。房东太太夸耀地说:“说句糙话儿,这叫‘寡妇生儿,有老底儿’。你们哪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活计,啧啧,那才叫绝。说到归齐,人家年轻时做活儿那叫活儿,可不,怎么细致怎么做,你当像现时下缝穷哪!”于是又引出一片慨叹:“可不”!“敢情”。“是这话”。
老宫女穿着尽管寒素,但很整洁,我不记得她穿过打补绽的衣服。不能说老宫女有洁癖,但好干净是真的。她那两位贩菜的弟弟只要天不冷,就总是干干净净,冬天就难说了。起早摸黑,趸菜卖菜,少不了一身泥水,老羊皮袄,棉袍子是没法常拆洗的。就这样,一进家门,就得脱下来。老宫女早就给备下热水招呼着洗涮,同时还夹杂着训斥。这两弟兄也许是挥霍光了姐姐的财产而羞惭吧,也许是为和威所慑,对老宫女确实是毕恭毕敬的。热天两兄弟在院子里坐着喝茶,闻鼻烟,大大咧咧的,一见老宫女从外面回来,立刻垂手站起来打个招呼。老宫女却连眼角余光也不屑一扫,昂然而过。若是站住说话,不是有所差遣,就是有所训诫。两兄弟回答是恭谨的“口庶”、“口者”。
我和老宫女的接触是房东太太给介绍的。我这个人不太会料理自己,倒不是不修边幅。比如洗衣服,我洗不干净也烫不平,也不愿皱巴巴的,常是拿到外面去洗。房东太太看到眼里,就想为老宫女揽这活儿。她告诉我:“外边洗衣服,碱水泡,粗刷子刷,顶费衣裳。您别再拿出去洗了,又费钱又糟塌东西,让姥爷给您洗吧。老太太手轻又仔细,洗得又干净又不毁衣裳。再说也不让您多破费。”我已习惯了这位“保护人”指令性的建议,自然照办。于是答应了。但她有附加条件:“可有一节,人家虽说老了,究竟是个姑娘,你们大老爷们的贴身衣裳也别拿给人家,那东西脏的可不一样儿。”这个叮嘱,倒把我这个“大老爷们”弄了个大红脸。忙说:“不、不。”她倒笑了:“按说也没甚么,可到底……”我连忙拦住她:“知道、知道。”从那以后,我的长衫、裤褂、床单等等就交给老宫女代劳了。我按洗衣店的价钱付酬。老宫女衣服洗得净、叠得平,有时还缀上点针线。当时物价飞涨,日用品缺乏,不待房东太太取瑟而歌,我也随时调整着报酬。有时碰到“日光皂”,也买一条奉赠。老宫女总是极口称谢,然而眼神中总带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凄惶——似乎觉得丧失了点尊严。
老宫女的自尊和矜持很显见:少言寡语,很少在院子里和别的妇女闲聊,更不用说登门串户了。别人以为她架子大,其实这是身份财产骤跌之后的一种失落心态——自尊中融合着自卑。怕人瞧不起,也不甘于现在的处境,又无法自拔,于是只好退缩。这不是凌人,而是避人。这种抑压的精神,一旦受到伤害而爆发的时候,是很惊人的。我曾看到过一次她大发雷霆。那是她和同院西房一对夫妇吵架。那家男的是个汽车修理工,满身油污。有两个孩子,小的很讨人爱,大的很讨人嫌。女的天津口音,倒是光头净脸,可孩子们都脏乎乎的。这位女人,爱串门,喜打牌,也且溺赌。上了牌桌就不肯下来。男的回来替她接手,她才下牌桌,常是买点窝头贴饼子熬一锅菜汤,干啃咸菜了事。她们打牌只能借房东太太的外屋,全院只有那里能放下一张牌桌,而且她还有牌。房东太太有时也凑上一角,如果有别人来,她就甘心引退。打牌也抽点小头,八圈下来也能有几毛钱。工人太太是热心组织者,给房东太太也带来点收益,所以房东太太虽然不喜她那讨嫌的小子,对她却总是敷敷衍衍,指着孩子大婶长大婶短地称呼着。老宫女和这家工人住得最近,但交往最少。她爱整洁,当然不喜欢胡踢腾的脏小子,但隐忍的时候多,最多也不过和颜悦色地把孩子从自己门口哄走。这次争吵的起因不清,我从外面回来时,已经不可开交了。老宫女在院子里吵骂,工人太太在屋子里还口,大概是关碍着房东太太吧,还口时不如和别人吵架那么泼,那么脏,工人则笑眯眯在门口给太太帮腔。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笑脸吵架的男人,显得那么阴、损、坏,那么逗气,他不是在吵架,而是在戏弄这位老人。老宫女枯瘦的脸煞白,身子颤抖,声音倒不低:“我,捧过龙庭,抱过玉柱,伺候过老佛爷。你算什么东西!我脚下的地面比你家的房顶还高三尺!你算什么?你、你……”工人太太的还口声高但无味,这位修理工却笑眯眯地:“说了半天,你只是个奴才,明白吗?老太太,奴才!……”“奴才怎么啦,在老佛爷跟前,亲王贝勒也是奴才,怎么啦,奴才!在我这奴才站着的地方,也没有你——连你们祖坟里的站着的地方。”老宫女站也站不稳了,哆哆嗦嗦地手指着修理工。“得了您哪!这奴才当得还挺荣耀不是?我们家坟里还真没埋过奴才!”修理工仍然那么阴阳怪气。院子里看的、劝的、拉的乱成一团。“干么呀!”一声清叱,房东太太挑开门帘出来了。“大清早的都怎么啦?嫌不够热闹不是?”话似乎是对吵架双方而发,可眼睛却瞄着工人。“哪位嫌我这儿住着不顺心,搬哪!再说,他大叔,什么奴才不奴才的,大清国的时候,全国都是皇上家的奴才,你们家没住在法兰西吧!干么捅人心窝子说话,你不觉得伤众吗?眼下民国了,奴才是下三滥。我问问您,拿人钱,听人管,吃着谁,顺着谁,你在你的东家跟前不能说是主子吧?不照样听人喝,服人管,您比奴才高到哪儿去啦。”修理工闷了口,老宫女也被扶回南屋。房东太太作了总结发言:“我说呀,大伙住到一块堆算是有缘,谁活的也不易,凡事忍让着点。不痛快的事够多了,还想找?大伙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于是大家纷纷赞同:“对,对!”“是这么个理儿。”“咳,怪不怪,越穷火儿越大。”房东太太下了解散令:“那什么,大家都忙自个儿的去吧!”说着就向南房走去,百忙中还关照我一声:“您回来啦,有封信,我搁您桌儿上了。——瞧这份乱,真是的。”说着摇了摇头。我答应着也回到自己的屋里,但心绪很不平静。这位不幸的老人啊!这位进退失据、矛盾着、痛苦着的老人啊,这究竟是谁造成的?这个历史的弃儿,承担多重的苦难,她把一生殉给了老佛爷,殉给了两个寄生虫,但她只有痛苦而没悔恨,也许梦里的温馨可以使她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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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我所认识的“老宫女”刘曜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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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平息不久,修理工一家搬走了。老宫女和我仍保持着一般交往,中间只有一件事使我记忆犹新。一天在房东屋里正好碰上老宫女,房东太太正在准备午餐,小把条抻面,炸酱。我看她抻得那么利落,又细又匀,就随口恭维了两句。房东太太满意而又带点谦虚说:“我这手艺算什么,姥爷那才叫手艺呢。”老宫女倒扭怩了,说:“别给我贴金了,看别人不笑话才怪。”说说也就过去了。谁想第二天中午我正准备出门吃饭,老宫女却拦住我说:“您今儿别出去吃了,尝尝我做的炸酱面,您可得赏脸。”话僵到这儿,我只好依实了。不一会儿,老宫女用托盘给我送饭来了。两小碗抻面,估计最多不过4小两(合125克)水面;更小的一只碗盛炸酱,深褐色,汪着油,肥瘦肉丁历历可见;另外一个7寸盘,摆上几样菜码儿,黄瓜、小萝卜、豆芽菜、青豆嘴、青蒜……六七样,有的切丝,有的删末,每样多不过一口。东西不多,摆在桌上看起来就吸引人。我极口道谢,老宫女客气地说:“家常吃儿,怪寒伧的。您总在外边吃,换换口味。这些日子总让您费心,就不拿您当外人,要不真拿不出手来。得,您凑合吃吧。不够,也再给您挑,下锅一会就得。”说着走了。说实话,我在外面吃饭,很少进饭馆,连二荤铺也不常到,倒是斤饼斤面的切面铺里的常客,炸酱面是常吃的。不过那是大把条,因为顾客劳动人民多,条儿抻得粗多了,那样才禁饱。炸酱也很差,面码只能买条黄爪一头蒜。相比之下,这顿炸酱面倒是我生平吃得最精致的一回。我一顿至少吃六小两,就是一中碗一小碗。这面显然不足,但就更加香甜,我索性三样一扫光。刚放下筷子,老宫女来了,端来一碗面汤,仍然放在托盘里,——这也是讲究,不能手抠着碗边端饭菜。说:“我再给您找补点。”我连忙说:“饱了,足够,都吃多了。”“到底读书人斯文。您喝点面汤吧!原汤化原食。”我喝着汤由衷地赞叹:“无怪房东太太说您手艺高,我真没吃过这么好的炸酱面。”“哪儿呀!您客气,面码也不全,倒是今儿买的肉是硬肥硬瘦的后臀尖,酱也凑合。我炸酱是两合水的,一半黄酱,一半面酱,炸得透,没有黄酱那个酱引子味,也不太甜。咱们北方人,不习惯什么都甜不及及的。用面酱多少还带点酒香味儿。”大概从这个惠而不费的炸酱面里还保留着一点过去的排场和讲究吧,老宫女似乎有了点生气。这时我才留心到盛面的饭碗,青地蓝花,非常滋润,既薄且轻,轻轻弹一下,音响也很清脆。我有点恭维地说:“现在怕不易找到这样瓷器了。”老宫女注意地看我欣赏这只碗,眼神透出一丝喜悦说:“倒是地道的江西瓷,还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总过百年了,可也算不上古董。老辈子也是家常用的,上不了大席面。这也都是摔剩下来的单只儿,要是‘成龙配套’,也留不到今天了。”说着又有点黯然。我连忙岔开,张罗着要给她洗碗,她推辞着收拾走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找到了一个代课的机会,有了食宿之地,就搬离了“公寓”。当我再见到老宫女的时候已经时隔8年,在金易兄的家里,她已为金夫人带小孩。
在“公寓”这段时间里,寂寞比困窘更为恼人。幸好几位同窗好友,时来小坐,可略破沉寂。金易兄自是常客。有时金夫人(那时还是爱侣)偕来。清茶淡酒,言笑宴宴,还有点“同学少年”的风采,我就教不久,金易兄成婚,两地相距不远,我还是时常过访。他与我有同好,读书、买书。措大买书,只能穷遛,靠发掘,逛冷摊,找俏货,要好而不贵。偶得一册,欣喜莫名,不啻拱璧。我们的过从,常以此相互炫耀。我到他家,寒暄一过,先奔书架,后奔床头。搜捡一番,便知道他近日读何书,得何书。因为他治学的书、新得的书在书架上,而旁搜博览的书都在枕边。有时翻到闻名未见或心慕已久的书,我便坐下看,金易兄也就继续做他的事。宾主不再交言,直到金夫人留饭,我悟到时光不早,尚有事待办时,才“啊也”一声推车便跑,因此常为金夫人笑为怪诞。但无事时也就留下来。金易兄喜于正规读书治学之余,博读一些掌故、风土、轶闻、考据之类的东西。所谓“杂学”积累得很深厚,所以他才能“识货”,才能写出《宫女谈往录》来。
当年在“公寓”过从之时,我一定向他谈到过老宫女的事,所以我在他家碰到老宫女时他说:“认识吧?”我当然认识她,但她却不认得我了。介绍了过去,她才恍然。她只身佣工,那两位“活宝”呢?我没有敢问。只是称赞她挺硬朗,实际上她老了。看来和主人相处还好,金夫人很宽厚,而金易兄探得了宝藏。金易兄这样称赞老宫女:“她肚子里的宫廷掌故可真不少!”“老人家记忆力不错,几十年前的事还清清楚楚。就是得耐心点听,说着说着这个,一下子岔开十万八千里,你得想法把话头引回来。不过岔开的也不是废话,只是另一件事,也满有意思。”有时他也慨叹:“验证起来,笔记、琐谈之类所说的宫廷事情不能据为信史,有的是以讹传讹,更多的是想当然耳。”这显然是他从老宫女的第一手材料验证出来才有的感慨。
我觉得金易兄的成书是很有意义的。至少记的是身经目睹的过来人语,拘限于地位,耳目所及,所言可能有不尽但是没有不实。老宫女的回忆究竟给后人留下一份可信的资料,不是变形以至变质的赝品。想来老宫女如不是火化,早已“墓木拱矣”,地下有知,也可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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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我所认识的“老宫女”刘曜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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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认为金易兄的功绩是大的。宝藏固足珍惜,但识宝、开掘的人更可崇敬。一位文化水平素质不高的老人是“话”不出我们今天所读到的这样宏篇巨著的。这里可以想见作者的学识和素养。首先是“识货”,能从一个老保姆的片断的言词中看到它的价值;其次是深入地开掘和探索。这两者都必须是行家里手才能做到的。看来金易兄的“杂学”起着决定性作用,就仿佛是一位地质学者或考古专家。再次就是梳理、剔抉、剪辑又兼备了编剧和导演作用。老宫女所“话”,多珍贵也只是素材。
所希望的是金易兄这点心血,不仅给我们提供了一些资料和掌故,更希望能引起那些热衷于宫廷何如者参证,不要只凭“想当然耳”来编造“神”话,贻误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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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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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和金易在一起的日子
沈义羚
一、在北京大学
1939年,我从女一中毕业,考进北京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我认识了金易。他学名王锡?,河北玉田人。当时班里有不少是冀东一带的人:刘曜昕是丰润县人,徐守忠、苗贞华是武清县人,仇焕香是顺义县人……听说他们曾结拜为义兄弟,人称“北大七子”。后来他们还组织了“诗词研究会”,会员扩大到半个班的同学,也有女生参加。
我记得当时搞过一些活动,如参观故宫博物院,到储秀宫看为西太后六十寿辰写的《万寿无疆赋》,有陆润庠写的,还有……据说慈禧并不满意。还访问过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学者俞平伯。那天不巧俞先生因事外出,我们却有幸见到了俞平伯的父亲——翰林俞陛云老先生。俞老身材不高,微胖,头大,说话十分客气有礼貌,一句一个“小儿平伯”,令我们这帮大孩子忍俊不禁,竟大笑了起来。
我们还走访了沦落在民间的一位老宫女。她住在景山东街里的中老胡同,离北大宿舍很近,是工友老李给介绍的。他和老宫女住一个院,是街坊。我清楚地记得访问时间是霜降前后,地上已见冰碴,她屋子里生了炉子。屋子不大也就10来米,是间西房,有些老式旧家具:南墙是个黑漆大躺箱,想必是当年为西太后赠她嫁妆而置买的;北墙是一对双层壁柜,什件(铜活)擦得锃亮;一张榆木擦漆的八仙桌,两把靠背椅;条案上是座钟掸瓶、帽镜、帽筒……一个典型的老北京人之家。她给我们沏了一壶茶,是我们带去的高碎(茶叶末儿)。老宫女有50来岁,面孔似黄白镜子,头发开始花白,穿青布裤子、蓝布褂子,脚上已穿上青绒毛窝(骆驼鞍棉鞋),给人一种很干净利落的感觉。她说话慢条斯理,不高声,不抢话,耷拉着眼皮,不直视人,带着青年时在皇宫里训练出来的习惯。她简单地告诉我们,她能看见的,如早起上朝前她伺候一袋烟,她怎么点烟,还比划了姿势;一日三餐的排场,她只是远远地看见,因为由太监伺候;夜晚睡觉如何设防,轮到她值勤时就躺在西太后的脚底下的地上;宫里没厕所,太后怎样接溲(大小便)。“传官房”就是拿便盆,便盆什么样,里面放檀香木的末以防臭味,便盆由小太监顶来顶去……
很快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工友老李向我们使眼色,意思是该散了。我们很满意,因为我们知道了一些书本上没有的、官方文献所没有记录的东西。她是她所经历的那个年代、那段历史难得的见证人。这就是我们初识老宫女的也是北大生活印象之一。
二、毕业即失业
在北京大学四年的求学时间里,我和锡?常常在北大图书馆(北大红楼北侧)里看书、翻阅资料、择录要点,为撰写论文作准备。这个图书馆渐渐成了我们俩感情接近的地方,直到大学毕业前夕我们结婚。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我们是幸福的。
但是在解放前,两个大学毕业生都很难找到工作,毕业即失业。我们到处奔走,托遍亲朋,然而谈何容易。教书的脱掉长衫去拉洋车(人力车)、卖烟卷;行人手提什物被叫花子抢走,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我们怎么办?读书人爱书如命。我们只有一些书,忍痛割爱,卖书!先卖夫妻俩各有一部的史记、说文、鲁讯全集(单行本),卖一套,留一套。当卖郑振铎的插图本文学史时,何等令人心酸!书卖了不少,不能再卖了。又卖结婚戒指,怕母亲伤心,就偷偷换个包金的戴上。还卖什么?卖结婚时亲朋所赠的礼品,艺术台灯、玻璃砖大花瓶,再往后真没什么可卖的了,竟把能装4斤日本清酒的大洋瓶子卖了,一个4毛钱,换点切面以糊口。这是我们结婚后遭遇的第一个贫困苦难高峰。
三、日本广岛之行
就在这最困难的时刻,北京大学当时的校长钱稻荪先生举荐王锡?,以北大高材生的名义赴日本广岛文理科大学任教。当时我们想,东渡扶桑也许是条求生之路呢!然而我们错了。广岛之行给我们后半生播下了万颗不幸的种子!那时日本军国主义对外侵略,男人出征,遍地寡妇,人们的生活是百分之百的“配给”。我们在广岛的日子里,没看见过什么食品、日用品,商店都上着板,不营业,没东西可卖,市面萧条极了。我们的长子因严重缺乏营养而致残,造成我们终生的遗憾。当时我们心中默默地想:回国吧!离开这“荒凉”与“贫瘠”的土地!离开这个“女人国”,离开这个后来遭受灭顶之灾的不祥之地——广岛。
母亲的一纸加急电报“母病速归”,救了我们一家三口。当美帝国主义向日本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的消息震惊世界时,我们已平安地回到祖国,回到了家乡北京。我们幸免于难,母亲旋也病愈。
40年后的1984年,就在中日邦交正常化12周年到来之际,受当时我们党的总书记胡耀邦同志的邀请,有3000名日本青年朋友来中国访问,到北京欢聚。其中日本广岛文理科大学的数名学生还被请到我家做客。当时欢声笑语的情形,至今记忆犹新。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胜利40年之际,锡?写了《忆广岛》一文,登在报刊上,作为对这一段历史的回顾和见证。
四、困居济南
正当我们从海外回到北京,锡?赋闲在家时,不久,接到一纸新聘书,赴济南银行调查室工作。喜的是生活有了着落,悲的是火车于路上被炸,在惊吓与饥饿中,好不容易才辗转到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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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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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城是美丽的,大明湖、趵突泉都是旅游胜地,可是我们的心情却太恶劣了。我们的二儿子发烧却不能及时到医院打针治疗,因为日本统治下的济南灯火管制,夜晚戒严。等到了天亮,已失去抢救之机,孩子夭折于济南了,才8个月。
我们千里迢迢奔赴济南的目的是为了生计,当时的联合准备银行在济南建调查室,但锡?还没有到任,该单位就停办关闭了。靠一点微薄的遣散费,我们过着困窘的日子,连电灯都被掐了,点蜡烛。想回北京路不通,竟在济南困居了7个月。最后不得不把大半个家的用品、衣物等全扔在济南,我们只身回北京。但毕竟回来了。济南之行是不幸的,是悲惨的,不但丢了东西,而且失去了骨肉,锡?还带回来一身病。
五、做肾摘除手术
大约在1947年,锡?由恩师举荐,到北京二中去教课。他带病上班,坚持到解放,终于躺倒了。1950年他做了肾摘除手术,刀口一尺二长,是大手术,医疗费用不少,他有幸享受到公费医疗的补助。术后,他一天天地好起来,从打点滴,吃流食、半流,到终于能吃正常饭了。出院时吴大夫跟他说:“恢复得很好,也很快。摘除一个肾脏没大关系,我也是一个肾。别人能活70,你也能活70。”充满乐观的吴大夫影响了病人。在锡?的后半生中,他每每想起医生的话语,他总是高高兴兴,欢欢喜喜,说说笑笑的。
六、老宫女来到我们家
锡?出院后还须一段调养期,可这时我已经到北京二十五中(当时还是私立育英中学呢)去教课兼班主任,工作相当忙,只好请了帮工。可那时刚解放,“佣工是剥削”,也没处找哇!此时我们的同学好友刘君说:“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把老宫女请来,那可是个好心眼的老人,就不知她肯不肯来。”说到老宫女,我们是有旧情的,我们在上大学时曾访问过她,听她讲清宫轶事。可那位老太太(人们称她大姑)是个干净利落人,手中还有些积蓄,她肯来吗?刘君说,今非昔比,她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当年西太后赠给她的东西,早已当卖一空。刘太监不但好吃、好喝,还好抽(鸦片烟)、好赌。刘太监死后,剩她孤身一人,还被匪盗劫抢过,已濒临绝境。
刘君是个热心人,居然把老宫女给我们请来了。我们尊她为长辈,称她何大妈,让孩子叫她何奶奶,从此我们和老宫女有了一段亲密接触的时间。她抽空把宫里的所见所闻、亲身经历,详详细细地说给我们听,其中不乏众多难得的史料。老宫女何大妈直到锡?完全恢复健康,上班了,孩子也上了小学才离开我们家。当时我们一再挽留她,并要为她养老送终,但她摇摇头,说要去恩济庄看老刘。恩济庄是埋太监的地方。我们和老宫女的一段情缘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她这个人和她讲过的皇宫里的故事,却长久地留在我们心中。
七、在北京二中
大约1947年,锡?到北京二中教课。二中是著名老校,历来文理兼重,尤以文科享誉社会,作家辈出。二中出身的作家人数多、影响大、式样广。如乡土文学作家刘绍棠(已故)、大墙文学作家从维熙、京味文学作家韩少华、儿童文学作家尹世霖等,早已享誉全国,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并获奖,名扬海外。锡?有幸或说有缘,和青少年时的名人邂逅。从维熙说,王锡?先生是我“48年前的老师”;韩少华忆起在二中上学时,王老师给他的作文《秋窗梦》得甲的情景;刘绍棠说,王先生虽然没教过我,但我也曾向他请教过;那位毕业于清华大学,今已成为著名红学家的杨乃济,每想起当年就读于北京二中听王锡?老师讲韩愈《祭十二郎文》时生动形象的教态,还念念不忘,记忆犹新;现代文学馆的常务副馆长舒乙,也是二中出身,王锡?曾当过他的班主任。中学生时的舒乙是班干部,到过演乐胡同我们家,问功课或谈班上的工作……几十年过去了,锡?在北京二中任教仅只数年,却给不少人留下深刻而难忘的印象。
八、兰州之行
20世纪50年代前期,锡?离开了北京二中,到兰州西北师范学院去教课,也是恩师的举荐。音韵学家赵荫棠先生曾慨叹:“王锡?如果评不上教授级职称,誓无天理!”这是何等的爱戴、赏识和器重!然而他辜负了恩师的企望,五脏不全的锡?很难适应西北的气候、生活环境,尤其医疗条件等都比较滞后。他病病歪歪地回到北京。记得那是个寒冬的夜晚,他风尘仆仆地从西北归来,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回来了,我再也不出门了。”(指到外省外地工作)他脸上满布灰尘、冰碴,眼里溢出冷泪水。他老了,他提前老了,其实那时还不到“知天命”之年。自兰州归来,他再也没出远门,再也没离开北京,再也没离开家,直到退休,直到辞世。
在晚年,锡?曾经非常坦诚地说:假如我们没有结婚,假如我没和你结婚,也就是假如我没遇到你,我不会活到古稀之年,顶多活三十几岁,像我爸爸一样,早早听蛐蛐叫唤去了。的确,志同道合,有共同爱好,有共同追求,有共同语言是精神生活的基础;物质呵护又是不可须臾废离的必要条件。锡?的一生是穷困的一生,是和疾病斗争的一生,又是在政治运动的漩涡中翻滚挣扎的一生。是什么动力使他战胜种种不幸和困难,而顽强地活到76岁高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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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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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有一个温馨的家:我们育有二子二女,四个孩子在阳光下成长。虽然生活并不富裕,靠薪金度日,却也其乐融融。四个孩子四条红领巾、四名共产党员……
到毕业分配,小女儿首先报名到黑龙江的生产建设兵团,一干10年,是劳动模范。老二、老三进工厂,很快被评为厂先进、局先进,把奖状拿回家来。我们的老大虽是残疾人,但他残而不废。他搞技术革新,有发明创造,提高效率几倍,曾连续被评为北京市的劳动模范。他和当时的北京市市长、国家总理握手合影的照片,曾悬挂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里,报刊上也屡次刊登他的先进事迹。此时我也两届被选为北京市东城区的人民代表,光荣地出席了“北京市文教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大会”(也称“群英会”)。不久我们家被评为“全国五好家庭”。
锡?就生活在这样美好的环境里。
九、从事成人教育
在北京,锡?转入了另一教育领地。他到煤炭工业部、第一机械工业部五四七厂的业余学校教工人、教干部,提高文化水平。每天早晨骑自行车去北郊上班。他勤勤恳恳,向工人学习,颇得好评,他曾获得部局级“先进工作者”称号。只可惜光荣的时刻太短暂了。反右斗争开始了,只因他诤言教育现状,加以出身问题,又去过日本,竟在运动后期,他王锡?的名字被填入右派名单里了。他被遣送到北京西郊石景山吴家村北京重型电机厂劳动改造,参加建厂劳动,很艰苦,劳动量很大。但他不怕累,不畏苦,还广泛接触工人、干部。如市劳模王维刚,工人出身的对联专家常治国等人,都成了他密切过从的好友。他渐渐被厂里发现:王锡?很有学问,是个人物,要发挥这个摘帽右派的作用(他是最早摘掉右派帽子的人之一),让他到厂教育科来工作,辅导大专班学员,学习毛主席诗词。孰料此举竟轰动了7000人的大厂,从书记、厂长,到车间主任,纷纷来听王锡?老师讲课。教室小,就搬到大礼堂上课,而后来的人仍然没有座位,只好站在门外,蹲在窗台上听讲。工厂里掀起了大学毛主席诗词的高潮。几十年过去了,那当年的青年学员已成老工人将退休,王锡?辞世10年了,至今还有人想起那“钟山风雨起苍黄”一句诗,王老师讲了两个钟头。
十、退而不休
“史无前例”的10年过去了,我们已临退休之年。锡?却退而不休,许许多多的工作在向他招手。他先抓空把当年存留的焦裕禄事迹剪报整理、粘贴、装订成册,亲笔题写书名,装潢得很漂亮,当成文物,保存起来,放在书橱中显眼的地方。他还拿出几十年前编写的《两宋词人编年》底稿,进行梳理、修补,准备有机会出版。他很喜欢年谱学。老友郭耕三先生用出租车把他接走,去为中华书局出版古籍断句标点。老同事贾维因办学,成立辅进补习学校,他鼎力支持,由老伴或子女接送去上班,从不推却。高考恢复了,他的学生、亲朋的子女,以及邻居的孩子纷纷找他辅导功课,他深深同情这些被耽误了的一代,和他们结成忘年交。
就在此时,由于过分的劳累,及常年高血压,他患上脑血栓,右偏瘫,半身不遂了。医生嘱他要多活动。我陪他去景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散步。在老松古柏间的休息椅上看人们打太极拳、练鹤翔庄。他也跃跃欲试,可腿脚不听他指挥,他只能看,不能练。他的学生杨乃济来家看望他,告知先生,为拍电视剧《红楼梦》,在北京修了大观园,即将建成开放。大观园就是他设计的。杨乃济深谙王锡?老师学识渊博,功底深厚,对北京故宫了解颇多,即敦请老师撰写这方面的文章。《宫女谈往录》长达20多万字,就是在患半身不遂后,用左手托着右手艰难地写成的。这是他毕生最后一部著作,字迹凌乱是难免的,我经常为他誊清,帮助他查找或核实材料,并往返于东四演乐胡同和故宫内紫禁城出版社之间。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起在《紫禁城》杂志上连载,到90年代初,集结成书。杨乃济为书写序言,这一切锡?都很清楚。他拿到《宫女谈往录》初版的样书,是坐在床上看的,戴着老花镜,校订一些错字。
1992年9月2日,王锡?因病辞世。他的《宫女谈往录》,却在身后成了一本经久不衰的畅销书。
人们怀念他,特别赞赏他的遗作《宫女谈往录》。1995年元月,由他的同事、同学及学生共同倡导发起、北京二中校友会和中国艺术研究院共同主办召开的“清代题材文艺暨金易作品研讨会”在恭王府内举行。二中校友会名誉会长、乡土文学作家刘绍棠先生致辞。参加研讨会的人有60多位文史界知名人士,如清史专家朱家氵晋,著名的文艺评论家李希凡,人民教育家韩作黎、陶西平,现代文学作家韩少华、从维熙、杨乃济、尹世霖、陈援、郑思波以及原紫禁城出版社的社长李毅华等人。他们都对《宫女谈往录》一书给予相当高的评价,认为《宫女谈往录》是又一部“白发宫人说天宝”的著作,是“亦文亦史、亦史亦文”,能“尊重历史”,又达到“真善美辩证统一”的“高水平、高品位、高档次的纪实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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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三:忆广岛王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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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前夕,我曾有一次短暂的广岛之行。我的同窗挚友欣翔君正在日本任教,他为了解决“终身大事”,不得不回祖国老家河南与生母谈判。他要我帮忙,去日本广岛文理科大学给他代课,时间最长一年,短则一个学期。恰巧那时我是个“待业青年”。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一咬牙一跺脚,去!
来到广岛,想不到的景象呈现在眼前,空荡荡的大马路上,车稀人疏,商店大都上着板(不营业),颇似我国的大年初一(春节)。更奇怪的是,很少看见个男人,过往行人尽是女的。我心中暗忖“女儿国”?
我住在学校附近的尚志会馆,那是一所私人开设的小旅馆。老板是位八旬开外的聋老头,矮个驼背,两只眼已失明,当过兵。问他到过中国吗?脑袋立刻摇得像拨郎鼓。后来听人说他在朝鲜呆过好几年。
旅店的主持人是老板的寡妇女儿,30来岁,干净利落,淡淡的梳妆,脸上总带着笑容,遇见人就鞠深躬问好。她是旅馆的顶梁柱,一切活儿都由她干:做饭、烧水、打扫卫生。旅馆中几十口人的一日三餐由她亲手烹制,每晚的一池子洗澡水(约半间屋子大),由她烧热。还要在房前屋后窄小的庭院中栽花种菜。旅馆里养着几只纯种来亨鸡,鲜红的冠子、雪白的羽毛,下蛋不叫唤,放鸡是老头的专职工作,用绳子拴住鸡腿,他每天去郊外放鸡。
清晨我去学校上课,只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放着一小堆蔬菜,有时是几个土豆子,有时是数根白萝卜,有时是一把我叫不上名的绿叶菜。每隔五六天还分大米,是一种极粗的机米,据说每人每日定量二合三(“合”念ge,约计中国半市斤左右)。这是当时广岛的“配给”制度。居民都吃一样的饭菜。拿钱买不出东西,钱没有用。此外燃料也配给,一日三餐不能都吃热饭,每天至少吃一顿冷饭。我住旅馆,中午不用去饭厅,老板的女儿端着一大托盘挨屋送饭。每人四个冷饭团,像中国的艾窝窝的形状,略小,没有馅,内有一个酸梅,有时饭团外面裹一层紫菜。至于早晚饭都到饭厅去吃,大长桌子摆着一份份的小托盘。每份有一小碗米饭、一碗大酱汤、一碟菜。这点东西装进肚里,谁也没有“饱”的感觉。所以那时最大的一个问题是“饿”。
留学生大都比我小几岁,在日本呆的时间却比我长,他们不像我人地生疏两眼漆黑,常陪我出去玩,实际上是找“吃儿”。他们没领我去参观广岛的名胜古迹,而是找饭馆。发现哪儿挂出“只今准备中”的小木牌,立刻排队。他们都很在行,我得到他们的很大帮助。在饭馆门前排半天队,卖黑面条,一种由海藻制成的代用品,很不好吃。大家都很失望。
在广岛最滑稽的一件事,至今令我难忘,就是高八层楼的“福屋”百货公司几乎近于完全停业状态,仅在一楼卖些很少有人光顾的东西,如草编帽子、丝麻腰带、木制拖鞋等。但是,“福屋”百货公司却卖粥(鱼生粥)。清清冷冷的大楼,只要一卖粥,就立刻招徕千百名顾客,顿时热闹起来,排队的人从一层楼排到八层楼,再从八层楼排回一层楼。我是排过队喝过粥的,而且不止一次,因为肚皮需要。
学校里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少,都“勤劳奉侍”(就是当军人去打仗)去了。学校停课关门。我在异国又失业了,当然应该马上回国,但谈何容易!正在急不可奈的时候,母亲生病,打来一个加急电报,妈救了我。回国前一些日本友人和留学生还托我给带东西呢。
就在第一颗原子弹降落在广岛之前,我安然无恙地回到祖国。亲朋好友都唏嘘不止,说我命大,命好,真是捡了一条命。
(原载1955年1月6日《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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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四:清代题材文艺暨金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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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研讨会文摘近年来,反映清代生活(特别是清宫生活)的文艺作品。愈来愈多,这些作品的档次和质量参差不齐,有的甚至违背史实,胡编乱造。已故学者金易(即王锡?,原系北京二中教师)与夫人沈义羚先生合著的《宫女谈往录》(紫禁城出版社出版),以其“高水平、高品位、高档次的珍品”(刘绍棠语)赢得了海内外读者和专家的好评。为了引导作者、影视编导者严肃而准确地创作历史题材文艺作品,并为表达对金易先生缅怀追思之情,北京二中校友会、中国艺术研究院当代文艺研究室、北京市写作学会、《北京晚报》五色土、刘绍棠研究会、紫禁城出版社、《中国教育报》文艺部、《光明日报》书摘,于1995年1月25日在恭王府联合召开了“清代题材文艺暨金易作品研讨会”。朱家氵晋、李希凡、刘绍棠、韩作黎等60余名专家、学者、作家、教育家以及北京二中校领导及部分校友出席了研讨会,与金易先生共事的潘逊皋先生亲临会场;金易先生的夫人沈义羚也到会并发言。
金易先生终生从教。40年代到50年代初,曾与慈禧太后的敬烟侍女何荣有过密切的来往。他从这位老宫女的口中,深入具体地了解了清末宫廷里的种种内幕,晚年与老妻沈义羚根据老宫女的谈话内容追忆补记,创作出23余万言的《宫女谈往录》。全书以那拉氏晚年生活为中心,反映了她不恤民脂民膏,穷奢极侈的宫廷享乐。与会者一致指出,史实的真实性与作者精湛的艺术技巧的完美结合,是这部《谈往录》最显著的特色。对这部《谈往录》的史学、文学、民俗学意义,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对作者洗练古朴、无懈可击的文学语言,巧妙周到并富有传奇色彩的艺术构思,表示十分钦佩。有的专家还指出,这部《谈往录》对澄清清宫里许多重要事件的真相,准确把握慈禧、李莲英、光绪、珍妃等历史人物的真实面目和感情世界,都具有“以正视听”的意义。
现摘录研讨会的部分文章以飨读者。
好学不倦师之作刘绍棠张慕理陈援
近年来,文艺界大“炒”清宫轶事秘闻,恕我们直言:上品罕见,低劣充斥,一件本来就有水份的传闻,炒来炒去混淆视听。就说大太监李莲英吧,硬被人说成西太后的“面首”,著者煞有介事,读者以讹传讹。然而在众多的清宫纪事中,也有高品味、高水平、高档次的珍品,我们手边的《宫女谈往录》就是值得推荐的一本。
《宫女谈往录》(下简称《谈往录》)是紫禁城出版社1991年在香港和北京先后出版的,作者金易、沈义羚。两位退休教师战胜病魔呕心沥血数载,作此宏篇巨制。这本书取材角度独特,考证探索认真,结构新颖,文笔优美,京味儿十足,是难得佳作。就连著名红学家、古建筑学家、北京大观园的总设计师杨乃济写的序和刘曜昕先生的附录,都与全书呼应默契,使人读来是美好的享受。对这部23万字的作品,杨乃济评其特点为:“先生之作贵在嬴得了真、善、美三字。”
“真”即科学性。实事求是,考证分析,真人真事,是纪实文学的基础。金易先生早年请过一位何姓老妇帮做家务,前后接触10年。这位何妈妈就是慈禧太后的贴身侍女荣儿。荣儿13岁入宫,分在储秀宫当差,专职为西太后敬烟。曾因太后指婚嫁太监老刘出宫一年,后被恩准返宫,前后8年。进宫时由“姑姑”(上一代的宫女)调教,一举一动符合宫规,数十年习惯不变,晚年困窘,帮佣糊口,但旗人的作派、宫里人的风范仍存。侍候慈禧起居多年,对皇室的祖典、储秀宫的规矩、老太后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接触太监、嫁给太监,上至大总管李莲英、二主管崔玉贵、“丈夫”老刘,下到刚进宫的小太监,特别是亲如长辈的老太监张福,亲身所历,亲耳所闻,了解鲜为人知的内情,描绘了有血有肉的封建王朝的畸形怪物——阉人,其中“父精母血不可弃”一节是荣儿亲聆太监张福的血泪泣诉,更为杜撰者所不能也。晚清的一些重大事件,如珍妃之死,庚子出逃,荣儿虽是宫女,地位卑微,但却是在慈禧身边亲历,视角特殊,为旁人所不知者。更难能可贵的是,金易先生本着正确对待史实,如实反映情况,不添油、不加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宗旨,利用老宫女在宫中多年磨炼、条理清晰的特点,以娓娓叙说的口吻撰成此书。多年来在听老宫女的叙说中,先生闻者有心,记忆清楚,且在四五十年代几十次去故宫考证,晚年著书又广查史料,弃不实者而书,更体现了一个“真”字。
文人“善”境,使著作成为上品,也是《谈往录》一大特点。金易先生祖籍汉军旗,对旗下人的语言、习俗、情感,了如指掌。多年与老宫女接触,更有人所不及之优势。流畅自如的八旗京片子,加上先生自幼“杂学”,大到宫廷祭典、萨满跳大神、宫中游戏、宫女乞巧、抢红,小到旗下人吃大饽饽、养鸟、揣蝈蝈,细致入微,活灵活现。书中所叙人物一言一行,举手投足,京味儿十足。开卷一读,就把读者带入这样的境界:犹如在老北京的四合院里,口袋里揣上两包高碎(茶叶末),撩起蓝布褂,兜上一兜半空(瘪花生),悄悄地到老人家里,请老人谈些清宫琐事。“墙角里昏灯如豆,煤球炉子的火亮反照在顶棚上,像听天宝遗事一样,听老人如怨如诉地倾吐着往事。”(《谈往录》前言)寥寥几句,京腔京韵十足,真乃“善”境!眼下京味儿作品不少,有人写得两句市井俚语,就认为是京味儿文学了。百人同语,千人一面,看一两篇还行,读得多了,会有疑问:“京味儿就这样吗?”实际还是功夫不到,只学皮毛,未得精髓,未入“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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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四:清代题材文艺暨金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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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都会写,美文最难求。有特色、有韵味儿、有厚度的好文章,更是难求。周作人虽是,但作为“京派文人”的一时之宗,仍有可供研究和借鉴之处。不少人师法周作人文风笔致,其实未得精髓。金易先生早年就读于北京大学文学系,从周作人“习晚明小品,业已深得其真髓,随着年事增高,当年绚丽之文笔自归于平淡,缜密的文思中饱含了豁达的坦率,使他笔下自有着幽深、冷隽的美”,杨乃济在序中所言,正道出了金文美之所在。清苦平淡的老北京平民生活,轻声慢语的老宫女讲述,却又是大滴大滴的滚滚热泪。看着《谈往录》,我们似乎亲闻亲见那太监赎回身上之物,认祖归宗,拍着父母的坟头,一声长号,摧肝裂胆:“爸爸妈妈的血肉,当儿子的一天也没忘掉哇!”平淡的氛围中也有强烈的反差,有饱含激情之笔,令人过目难忘。
金易先生本名王锡?,河北玉田人,生于1917年,解放前是北京二中的国文教员。我们和杨乃济都是北京二中毕业的学生。先生在1957年遇到坎坷,后在工厂从事成人教育,“文革”中受冲击,落实政策后又上讲台,63岁中风,右侧偏瘫退了休,以左手在病榻上写作。70高龄时,克服常人难以想像的艰辛,分章节历时几年,写出了《谈往录》,在《紫禁城》杂志上登出首篇,连载20期,海内外读者一致好评。成册出书的第二年,先生作古,使广大读者痛失读后作之机,令人扼腕叹惜。我们弘扬此事,不仅是师生亲情而偏爱,更愿介绍千百万读者认识这一佳作。虽不敢把老师的作品比作梵高的画、曹雪芹的书,生前不响,身后成为世界名作。但总觉得在晚清的宫廷纪实文学中有此璀璨之明珠,不应埋没。希望它对史学、民俗学、文学、影视界及广大读者能有裨益,不枉老师心血,也有益后人。如能有更多的人认识该书,也是我们尽一份尊师之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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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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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维熙
二中晚辈学友张慕理,近日将一本已经印刷了第三次的《宫女谈往录》寄给了我,言及此书是曾经在二中教过我国文课的金易先生及其夫人所著。不幸,老先生于1992年仙逝了。
据慕理讲,先生在世之时,曾对同学谈起我于1947年在二中求学——特别是听老先生讲文学课时的情景。岁月如逝水东流,我虽然难以忆起近半个世纪前老先生的音容笑貌,但这部长达20余万言的《宫女谈往录》,却如一叶烟云之舟,驶进我的心河并停泊于我心灵的港湾——这倒是实情。
不知缘于何故,近几年来我越来越不喜欢读回忆录之类所谓“纪实文学”。想来想去,可能是这些大红大紫的书刊中,只留给读者一个过程的外壳,而没了文学的灵肉之躯的缘故吧!其实,文学本源是将理性溶解于浓烈的感性之中的产物,文件编年史之类拼凑起来的东西,应属文学大门之外的新闻纪实。金易先生及其夫人沈义羚女士奉献给读者的《宫女谈往录》,不同于上述新闻纪实,他是以一支文学的笔,描录晚清夕阳西下时的宫廷生活中的形形色色——它非历史过程的甲、乙、丙、丁演绎,而是细致入微地描绘了一帧帧流动着宫女、太监,以及西太后的逼真人物肖像图。
老先生在书中谈到他与老宫女的交往中,常常是在一壶老酒、一烛残灯之下,倾听老宫女那如泣如咽的叙述。这种感情生活炽热之情,与剪贴报纸的编织程序,俨然形成文学上的楚河汉界。读者所以能为宫女以及那些苦命太监唏嘘感伤,是因为在这部纪实性的文学作品中,已然溶进金易先生的一片真情。一部作者自己并不为之痴醉的作品,就无法把读者的感情带入痴醉境界。这是《宫女谈往录》从创作手法上,区别于非文学创作的最为显著的特征。
当然,就纪实文学而言,艺术表现手段并不是它的全部。老先生在其前言中,已然开宗明义地向读者交待了他面对史实不加任何佐料的严谨学风。全书以标准的老北京语言,一气呵成,几乎使读者无可挑剔。尤其使笔者感到浓厚兴趣的,是金易老先生对清末宫廷人物史实的补充。比如,对西太后身边李莲英这个人物,昔日许多“演义”之类的书籍,对其进行了许多贬意的描写。通过老宫女亲自目睹的叙述,似对李莲英这个头号太监,应该有所辅正。其他如有关珍妃之死的实情,太监净身的全部详情,以及西太后在八国联军兵临紫禁城下时西逃等许多章节,不仅使笔者感到有身临其境的真实;而且使笔者对大清末日的残荷败叶,“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晚景,有了形象上的补充。这些都是其他清史史料书籍所无法达到的高度。
金易老师古典文学底蕴深厚,在该书所有章节中,都能看到这种艺术功力。在老宫女回叙珍妃之死的真情那一章节里,老先生对老佛爷西太后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老先生在其章尾,将其和历史上的吕后有机地加以联系,如木榫相嵌,自然到天衣无缝的境地。由于老先生学识渊博,使《宫女谈往录》增添了文学技能之外的史学力度,它不仅可以使后来人了解宫廷中罕为人知的生活百态,而且可以对清朝何以会走向灭亡,有一个形象的答案!
亦文亦史,亦史亦文。这是《宫女谈往录》所独具的文史风采,在纪实、报告文学大潮中,可谓一枝独秀。笔者对本书作者——我48年前的老师,除了深表敬意之外,还把这篇文章权且当作为对金易老师的一纸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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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易和她的《宫女谈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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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援
“我知道王先生功底厚,但没想到他文笔这么好。这本书的结构、取材、文笔都太好了!许多章节,独立地拍出来,都是一部出色的影视剧。”这是著名作家刘绍棠对《宫女谈往录》一书及其作者金易先生的评价。
金易,曾是北京二中的语文老师,《宫女谈往录》是他与夫人、原北京二十五中、六十一中中学语文教师沈义羚老师合著的书。40年代,王老师请过一位曾是慈禧太后敬烟宫女的老街坊帮助料理家务,遇有闲暇,老宫女常给他们讲些宫里的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记录和记忆都很清楚,且去故宫考察多次。30多年后,王老师退休在家,把宫女的讲述回忆整理成文,发表于《紫禁城》杂志上。后来王老师不幸中风,病卧在床,仍以坚强的毅力把文章整理成册,成为他生前的最后一部著作。该书出版后,他曾题赠我一册,翻阅第一章,我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了,每章之始,作者都写这位老宫女,或边做针线边谈,或闲下来品茶卿天,优美的文笔、典型的京片子,造成一种氛围,引出一个话题,讲述一段清宫往事。由于是亲历者所述,条理清晰,可信性强。所写的人物,上到太后皇帝,下到刚进宫的宫女、小太监,有血有肉,极为生动,有不少鲜为人知的细节,无论从文学角度,还是从史料角度,都是一部难得的好书。
我同绍棠学长谈起这本书,他很想读读此书。时王老师已去世。我同沈义羚老师说了,她马上题字一册,让我给绍棠送去。一个多月后,我和几个朋友再去造访绍棠,一进门,他便大谈起王老师这本书来,一谈近两个小时。他说:“近年来写晚清宫廷的书不少,可惜可读性有限。王老师这本好,让人拿起来放不下,我是一连气读完的。”他还谈道:“这本书应当说是散文文体的。文中讲史,文中讲事,独立成篇,连贯成册。文字上、选材上、手法上都有独到之处。近年来,文坛上肯定了周作人的散文成就,不少人的散文作品都说是有周作人的风格,我看,王先生的这本书,文采上才有周作人的真谛呢!一位执教多年的中学老师,临走时给我们留下这么好的一本书,可敬可佩。这也是老师于课堂之外给我们留下的教材。王老师写书治文给我们做出了榜样和示范。”绍棠还表示:“这本书还要好好读读,细读之后要好好写写有关这本书的文章。”
绍棠的推崇和评价应能告慰老师在天之灵。我为我曾有过这样的老师而自豪,也为我们北京教师队伍中曾有这样的老师、这样的作品而自豪。
(原载《北京教育报》1994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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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的价值所在郑恩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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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化”一词处处滥用、几乎事事都要贴上“文化”标签的今天,反映清代文化特别是清宫文化的文艺作品,愈来愈加猛烈地冲击着书市和荧屏。这些作品良莠混杂,参差不齐。有的甚至违背史实,胡编乱造;颠三倒四,张冠李戴,演出一出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戏。对此荒诞现象,讽刺幽默诗人池北偶有诗——《牛头对上了马嘴》——曰:
马嘴对牛头,野兔追猎狗。
宝玉爱莺莺,花旦演武丑。
乱写乱编造,无中可生有。
时代是中古,地点在美洲。
主角是尼姑,情节讲复仇。
你说他荒谬,他说你保守。
如此大作家,专门会胡诌。
混迹文坛上,全靠脸皮厚。
在鱼目混珠、泥沙俱下、大量的伪劣假冒之作泛滥成灾的时候,金易、沈义羚先生合著的长篇纪实文学《宫女谈往录》,以其“高水平、高品位、高档次的珍品”风姿鹤立鸡群,独占鳌头。
这是一部极富吸引力,看了第一页,就要一口气读到底的迷人之书;这是所有拍摄清宫影视片的艺术工作者必读的参考书;这是从事纪实文学创作的作家大可借鉴的样板书。此书为什么会取得如此的成功?这是因为书中所述的史料的真实性与文学作品必不可少的艺术性,达到了完美的结合。我觉得,这也正是这部《宫女谈往录》的真正价值所在。
纪实文学作品所叙述的每件事情,必须是绝对真实的,要经得起历史学家的科学考证和时间的严峻考验,不许有半点虚假。凡从事纪实文学创作的作家,一定要对历史负责,对人民负责,对子孙后代负责。换句话说,一个纪实文学作家,首先必须是一个尊重历史、敢说真话的老实人。混淆真伪、言过其实、节外生枝、欺骗隐瞒等陋习丑行,都是诚实的有良心的纪实文学作家所坚决反对的。如果这一看法能被大家认同的话,那我们就要严肃地指出,那部马拉松式的电视连续剧《戏说乾隆》,纯粹是胡说乾隆。连续剧的制作者,硬把一个对中国历史作出过一定贡献的封建政治家乾隆皇帝亵渎为一个花花公子,不知是何心肝!更不知他们对天真烂漫、缺乏历史知识的亿万青少年该负怎样的责任!
与胡编乱写的《戏说乾隆》截然相反,《宫女谈往录》则以鲜为人知、确凿可靠的史实取胜。作者通过在慈禧身边前后当差8年的侍女何荣(荣儿)亲口讲述的关于太后吃喝拉睡的一件件细事,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目睹了清政府最高统治者不恤民脂民膏、穷奢极侈的宫廷享乐和等级森严、残酷至极的封建制度,进而懂得这个腐败的大清帝国必然灭亡的原因。全书讲到的每一件事,都有根有据,时间、地点以及每件事发生时在场的人物和整个气氛,都交待得清清楚楚,让读者一看就觉得作者所描述的一切,都具有权威性。比如,慈禧是一个太后、统揽大权的独裁者,又是一个自28岁就丧夫的年轻寡妇的复杂感情和心态;珍妃之死的真相,光绪皇帝对珍妃的痴情,以及处于逆境中的怪异心理;李莲英和崔玉贵的身世和在宫中的真实处境,以及他们的为人、秉性和最后的结局;还有,西逃路上太后、皇帝、皇后、太监、大阿哥、四格格、宫女等诸多人物的表现和情绪,都被作者写得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具有极强的实证性。看了这部《宫女谈往录》,以前流传的什么慈禧非常宠爱李莲英,经常找他按摩,李莲英青年嫖娼宿妓,拐骗姘妇,卖良为娼,事发畏罪入宫,圆明园力捉“四春”等等荒唐说法,便烟消云散了。因为老宫女何荣耳闻目睹的一切,完全可以证明,上述种种谎言纯属无稽之谈。此书的可信性,甚至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储秀宫里的每盆花放在什么地方;太后膳后经常到何处散步;她不同季节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每个长指甲是什么样子;西逃路上太后哪一天开始用膳,具体吃了什么,吃了多少;颐和园里太监们如何养鸟、驯鸟、养鱼;胭脂制作的完整过程和用法等等详情细节,也都被作者通过老宫女的口述,描绘得活龙活现、惟妙惟肖。总之,作者对待每个历史人物和每一史实的叙写和描述,是极为严肃的,是具有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的科学态度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说这部《宫女谈往录》具有珍贵的史学价值,而且对一些重要问题,很可以起到澄清是非、拨乱反正的作用。
然而,它又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史书,更不是介绍紫禁城概貌的导游材料和关于太后、皇帝宫廷生活的说明书,而是一部非常富有感染力和艺术价值的文学著作,具体地讲,是一部特色鲜明的长篇纪实文学。在史料真实可靠、全面翔实的前提下,文学创作的十八般武艺,全被作者施展了出来。比如,全书的谋篇布局采取了一种繁枝复叶结构。慈禧的宫廷生活是主干,光绪、珍妃、李莲英、崔玉贵等人的身世和遭遇,是大树上的枝,宫女生活的种种细事和皇宫中的诸多制度和规定,则是树之叶蔓。全书犹如一株主干突出、枝杈丰盈、叶蔓肥硕的大树。不须赘述,没有相当高的艺术造诣,缺乏调度驾驭全部素材的能力,全书的结构欲取得如此丰满、和谐、完善的效果,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另外,作者在叙事方面,是很愿意动脑筋的。他从不平铺直叙,而是恰当娴熟地运用传奇手法,制造悬念,使全书的面貌显得波澜壮阔,重峦叠嶂。比如对珍妃之死的叙述,全书快到结尾时才介绍老宫女何荣与剃头刘的婚事等段落,便是范例。还有,看得出来,作者是一位出色的散文家,全书是以轻松自如的散文笔调写成的,因此字里行间无处不流露出作者爱憎分明的真情。纪实文学作者能写进自我,是很不容易的,可是,《宫女谈往录》的作者却做到了这一点,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尤其令我心折、钦佩的是,作者还是一位功力极深的工笔画家,请看他对养鸟、驯鸟、养鱼、制作胭脂的描写是多么细腻、入境、高雅!那些段落单独摘录出来,难道不是绝妙的散文吗?还应指出,二位作者写作这部《宫女谈往录》的目的,并不是想刻画几个人物。然而,由于作者具有很高的文学修养,对涉猎的人物又有极深的理解,因此,虽然对每个人物没有专门去刻画,但却能廖廖几笔,就把人物的心灵和感情世界展露无遗。比如,慈禧表面上像个慈祥的老祖母,骨子里却是那样的阴狠毒辣;光绪皇帝在囚禁中形成的心理变态;老宫女何荣既是个奴才,又有为人的道德;李莲英既能讨得太后的赏识,又得众太监和宫女的信赖的为人处事,都被作者写得那样地生动传神,牢牢地留在读者的记忆中。最后,还要特别指出,作者那古朴典雅、简洁晓畅、无懈可击的文学语言,是当今纪实文学作品中罕见的,也是《宫女谈往录》获得成功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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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的价值所在郑恩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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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宫女谈往录》史料的真实性和作者精湛的艺术技巧取得了完美的结合。我们既可以把它作为宝贵的史书珍藏;又可以把它作为文学精品赏读。它不愧是纪实文学中的标杆作品。以上算是一个纪实文学爱好者、作者读过《宫女谈往录》之后的一点肤浅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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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真实、可信、活生生的历史还给人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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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林
一、先说几句
1995年对于中国人民来说,是个心绪难平、可资回首的年份。它既是中日甲午战争失败暨日本夺占台湾省100周年,又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收回台湾主权50周年。在这样的年份,借文学的载体回顾百年前清朝晚期的真实情况,特别是通过统治阶级的最高层的生活,窥察中国的命运,可令人更深切地从中引出足资借鉴的活生生的教训。
毋庸讳言,近些年来以香港影视界为代表,也打出一些冠以清宫之名的所谓“娱乐性”作品,并美其名曰“戏说”。“戏”完乾隆,又“戏”慈禧,把一部严肃、实在的中华历史,戏谑成武打格斗、江湖游荡、皇帝泡妞、宫女怀春的闹剧。主创人员的素质决定了作品的素质;作品的素质影响着观众、特别是青少年观众的素质。把它说成是殖民地文化的回光返照,也许言之有过,但若说成是对中华文化、中华历史的亵渎,却是并不过分。
在这种时刻、这种情况下,组织对清宫文学的研讨,既有历史意义,又含现实意义。而我们面前这部20几万字的《宫女谈往录》,则是此次研讨中的极佳范本。它既具正史的严肃性而非正史,又具野史的可读性更非野史;在那些所谓“戏说”等历史赝品面前,它则是闪亮的金子!
二、大厦将倾,朽木苦撑
本书的主人公老宫女13岁入宫,成为慈禧近侍,前后八九年(中间一年出宫),正是中日甲午战争到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前后,中国面临危亡、瓜分惨祸的时期。两次战争之间,又有中国人民的戊戌变法维新和庚子义和团反帝两次救亡图强的斗争。短短七八年间,甲午、戊戌、庚子、辛丑以其殷红不灭的字迹,深深刻在中国近代的编年史上。
《宫女谈往录》(以下简称《谈往》)中并无对甲午、戊戌、庚子、辛丑的正面记叙和描写,更没有历史读本中诸如“历史背景”、“经验教训”等条条款款的分析。但是,它以自己独有的角度,对当时中国的“绝对权威”慈禧,进行了任何史学家、文学家、政论家都远不可能做到的细微观察、了解和透析。在这里,了解慈禧在当时封建中国的地位是重要的。正如晚清笔记中一首诗对“老佛爷”的形象描述:
三十三天天上天,
玉皇头上平天冠;
平天冠上插旗杆,
我佛尚在旗杆巅。
《谈往》的独特贡献,就在于把这位“西天太后老佛爷”比“天上天”、比“玉皇大帝平天冠”还高得多的事实,进行了真实、细微的描述。上至她独自在储秀宫静室看奏折,用拇指的长指甲在贡宣纸折子上重重地划上几道,或是打勾,或是打×,或划竖杠,这就决定了某人荣升,某人砍头,某项卖国条约得以批准……;下至她的吃饭,顿顿120个菜,不包括时鲜;她的睡觉;她的官房(便盆)如同国宝;她的袜子每年要用3000个工,总共每年需1万多两银子;她的洗澡用两个银澡盆,一次性使用100条毛巾;而她正月初一“天字第一号筵席”,除了皇帝光绪、皇后隆裕侍膳,执壶把盏、布菜念名外,还有四金刚(前朝老太监)、五百罗汉(本朝中青年太监)在李莲英、张福及司礼太监指挥下伺候。同时还有放鞭炮的、抽鞭子的太监,至于宫女就在其外了。这些真实详尽的描述,让我们看到大清朝最高统治者,在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狂潮中,置国家危亡于不顾,依然过着穷奢极欲、吸食民膏的腐朽生活。似这等封建等级下的既愚昧又豪奢的最高统治者,怎能挽狂澜、救中国呢?中国向半殖民地深渊的下滑怎能不又快又深呢?
《谈往》的可贵之处,是以极为强烈的对比,细述了八国联军入京、慈禧出逃西行的落难生活。不用说每顿120个菜没有了,烧老玉米和一小块咸菜都成了最佳食品;老太后沐浴用的银盆变成了饮骡子的脏盆;用来洗手、洗脸,每次100条的毛巾自然也不见了;住的是没有糊窗户纸的破房子,枕的是扣过来的一只破簸箕,脸上盖着捡来的破芭蕉扇,手上包着两块小手绢,为的是不要露出肉来,怕蚊子咬。最惨的是,国宝级檀香木的官房带不出来,老太后摸黑上的厕所,“根本是乱粪场子,没法下脚,要多脏有多脏。癞蛤蟆满地乱爬,蛆全长尾巴,又肥又长,使人看了要呕吐。娟子我俩架着老太后上趟厕所。我俩手不能动,苍蝇顺着脸爬,黏黏的,赶都赶不散,一落身上就有十几个……”至于在半路上,已经生出痱子的老佛爷也顾不得体面,就在野地里由下人们围成的人墙中解手,而便纸则是野麻的叶子……
以前,我在研究中国近代史时,对慈禧怎样从支持、利用义和团并向各帝国主义“宣战”,一下子变成了帝国主义列强驯顺的奴才,缺乏感性的、令人信服的了解,在拙著《中国近代史自学读本》(1984年3月地质出版社出版),也只是抽象地说,“北京外交团将《议和大纲》提交李鸿章,声明不许改动一个字。可耻的慈禧不但立即‘全行照允’,而且说,‘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真是一副寡廉鲜耻的卖国奴才的嘴脸”。此后,“清政府完全屈服于帝国主义的压力,并甘心成为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工具。中国完全沦入半殖民地深渊”。而现在则明白多了。因为慈禧通过出逃西行,饱尝了与帝国主义对抗失败之苦。如果说40年前随咸丰躲避英法联军时还可銮驾而行,一路不失君王之威风,抵达热河行宫后过的仍是皇室的生活;而这次的化妆成汉族老太婆的挟光绪西逃,则胆战心惊,既怕洋人尾追,又怕败兵路劫,使她怎不怀念京城皇宫里万万人之上的独尊生活?于是她痛中作了新的抉择,宁肯当洋人的奴才、看家狗而依然稳坐中华统治者的宝座,也不愿流亡他乡,从而成为“量中华之物力”的卖国贼,“结与国之欢心”的看门狗。中国之所以从此完全沦入半殖民地深渊,就是因为大清朝这名义上保持独立的中国政府,已经完完全全成为帝国主义列强统治中国、掠抢中国人民的代理人,不像40年前的英法联军侵华和5年前甲午战争日本侵华时那样,还敢作一些反抗、争一些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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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真实、可信、活生生的历史还给人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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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看《谈往》一书中关于慈禧回銮以后的描写,以及书前她和外国公使夫人们的合影。如老宫女在谈到慈禧把大太监崔玉贵当作害死珍妃的替罪羊时说的:“老太后变了,要当菩萨了。在各公使夫人面前,推儿媳下井的凶恶相,有多么不好,必须妆扮成慈祥和善的老国母,才能见外国夫人。”就连当初把珍妃推下井去的崔玉贵都说:“自从西安回来后,老太后对洋人就变了脾气了,不是当初见了洋人、让洋人硬磕头的时候了,是学会了见了洋人的公使夫人笑着脸、拉拉手了。把珍妃推到井里的事,洋人是都知道的,为了转转面子,就将罪扣在我的头上了。”从让洋人给自己磕头,到脸上堆笑,正是慈禧身份变化的真实写照。这也是中国社会性质发生变化的真实写照。
三、正史不载,野史难寻
前已说过,《谈往》既具正史的严肃性而非正史,又具野史的可读性更非野史。它的可贵性还在于,《谈往》的内容有血有肉,以小见大,是纪传体史书、编年体史书以及当代史学著作所不载的;然而它又出自于老宫女的亲身经历、目睹耳闻,或许有不至之虞,却没有讹传之嫌,因此比一些道听途说、哗众取宠的野史来说,则可视为“信史”,具有对正史作补充和诠释的价值。
就以对清宫上、中、下层人们的认识和心理剖析来说吧,《谈往》不但是一部高水准、文学性很强的作品,而且积蕴着十分丰富的史料和进行文学、艺术再创作的极佳素材。
以对清宫上层的顶尖人物慈禧而论,社会上对这位至高无上、滥发淫威的老太婆的认识,往往停留在表面,甚至是脸谱化了的。老宫女虽然对慈禧愚忠、以侍奉过老佛爷为荣,却不乏对这位老佛爷“人性”一面的揭示。老宫女曾低声对本书作者说:“老太后名义上是当了皇太后,实际是二十六七岁的小寡妇,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正在青春旺盛的时期,可是孤孤单单的,守在身边的是一群不懂事的丫头,伺候自己的是一帮又奸又猾的太监……太后明明知道是这样,可是又非用他们不可……妈妈儿子没有真心话(指和光绪),婆婆媳妇没有真心话(指和隆裕),实际一个亲人也没有。最苦是自己一肚子话,到死也不能吐出来,人和人说话像戏台上背诵编好的台词一样……”这就是慈禧擅权后将近半个世纪生活的另一面。她明明知道光绪、隆裕这一对帝后素常不和,彼此无话,但在每年正月初一她独享的盛大晚宴上,却要装得夫妻和美、配合默契,一个执壶、一个把盏,一个布菜、一个念菜名,像念喜歌一样,哄得老太后喜笑开颜。她就是在这样上上下下的演戏、哄骗中,过着鲜有人世亲情的生活。
正如老宫女所述,“宫里头上上下下全是假的,像台戏,谁唱得好,得宠;谁唱得不好,受气挨打”。《谈往》把这掩盖在虚假人情事务之下的宫廷生活,真真实实地抖落出来了。如果说谈及“老佛爷”时,还有着这位被封建意识熏透了的老宫女至死不渝的“奉若神明”的话,那么,谈及宫女、太监这些下层小人物时,则夹杂着她默然无声流下的大滴大滴的泪珠。归根到底,她那一双天足是站在弱者一边的。
太监,这中国封建社会宫廷中独有的极其丑恶、极其残酷、绝灭人性的怪胎,是解析中国封建专制统治的一个注脚。尽管两千年历朝的千万个太监中也偶尔出现过凤毛麟角的有为人物(如汉朝蔡伦、明朝郑和),但史书上记载更多的却是汉末十常侍、明朝魏忠贤那样的乱政人物。至于戏剧舞台上的太监更是清一色的三花脸。《谈往》则不然,它不但写了自己十分熟悉的李莲英、崔玉贵清末最大的两个大太监;更把太监的一生,从穷孩子下蚕室的彻骨之痛,直至含着做人的羞辱在人生最后的旅途所受的煎熬,进行了泣泣诉诉的介绍。“可怜的小太监”在宫中所能寻到的“安尉”、“亲情”,竟是向宫女献殷勤,可以亲亲热热地小声叫一声姐姐。而“可怜的老太监”呢,夏天里上身穿得已经很单薄了,可下身还是鼓鼓囊囊,那是因为生理的缺陷,腰里不论冬夏要围着大围巾,随时接受淋尿。护膝更是常年缝在裤腿里,以便不论在山地沙石上,还是沙滩旁随时下跪。所有的悲苦要全部压到心底,脸上只准挂着喜兴。试想,由一两个或一群这样的性格、人格扭曲了的人,控制了最高统治者,操纵了国家的政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作为个人,他们是遭受封建残害的;作为人群,他们是遭受最高统治者奴役的;作为中国封建宫廷专有的怪胎,他们最终成为中国封建制度的殉葬品,一起进入了坟墓。
四、赘上几句
最后,我还得回到本文开头关于1995年和关于一些影视片的论题上来。
《谈往》一书的内容十分丰富,其中不乏正剧和谐剧的素材,可供严肃的、娱乐的影视片创作之用。仅以一般影视偏好的情爱内容,《谈往》中就有可取、可编、可演义的内容。像慈禧这个“老寡妇”,亲手泡制了多少个“小寡妇”啊!头一个小寡妇(大公主)是恭亲王长女荣寿公主,第二个小寡妇是庆亲王的女儿四格格,第三个内务府大臣庆善的女儿元大奶奶,是守“望门寡”的大闺女。她们三人都是慈禧“指婚”造成的守寡;又都在守寡后经常入宫陪慈禧游园、游湖。第四个很特殊,她是慈禧娘家人、亲侄女三妞,指婚同孚郡王之子载澍结婚。这一个老寡妇和四个小寡妇各有特点,性格与经历不同,又都可以揉在一个大故事里。其实就连《谈往》的主人公老宫女,也是慈禧一手造成的活寡妇——指婚给太监刘祥。像这些“寡妇的故事”,既有所本,并无荒谬,又反映出清宫的豪奢、腐朽、残酷及争斗(如所谓“丈母娘打姑爷”,三妞的丈夫载澍险些被杀头,最后遭打,由丈母娘监刑,打得皮开肉绽……),情节跌宕。希望有见识的作家、剧作家、导演早日发现并使用这些远比“戏说”之类的历史赝品高贵的素材,把比《谈往》更具文学性的作品,奉献给广大观众。我想,这也是我的北京二中老师、《谈往》作者金易先生的愿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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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2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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